大个儿小泽中士和上等兵佐佐木这一对难兄难弟,这会儿就躺在这样一个地下世界里。两人不幸都跌断了脚骨,大个儿要好些,只是右脚的脚踝骨跌脱了臼,他已经自己捏着脚脖一拉一敲凑了回去,这他有经验,那脚背上稍稍还有点肿,不妨事。佐佐木可就惨了,折断了左小腿的胫骨,一直断裂到踝骨,断头翘了起来,顶出拇指大一个包,随时都会戳破那层皮。大个儿给轻轻摸了一下,嘴上说没事可心里明白伤得不轻,琢磨着怎样帮他把断骨接上去。暂时两人只好熬着,也只能熬着,他们得喘口气儿。虽说受了伤,但受这点伤值得,总算把大竹少佐像头蠢驴似的引出了庄子,这就给了地道里的中国人一个逃生的机会。地道里有?望孔,只要部队一向外撤他们就会知道。
大个儿靠在沿壁上伸直两腿,让自己坐得舒服些,他说:“佐佐木,你不是想钻地道吗,这不,都钻到地下迷宫里来了,真的,你看见没有,那壁上还有菩萨呢,可惜身上没带火柴,真想仔细照照。”佐佐木咬着牙不敢作声。
他又说:“马面鱼下不来,也不敢让士兵下来,你信不信?”佐佐木听得嘴角一撇。在连队里,大个儿从不把联队长叫作马面鱼,有谁不经意当着他的面叫起这不雅的绰号来,还得小心吃他一顿拳头。
佐佐木叹了口气说:“他们怎么会下不来呢,砍根竹子一搭不就滑下来了。”
大个儿一听,赶紧侧转身子摸过来,他摸到了佐佐木的那条断腿。“你要干什么?”佐佐木吓了一跳。
“你说得对呀佐佐木,砍根竹子一搭就滑下来了,别动别动,我给你把断骨接上,这地方不能待下去了,得摸出去,你咬咬牙忍着点,没事,不用怕。”
哪能不怕呢,宁愿摔断两条胳膊也不愿摔断一条腿,佐佐木死劲咬着牙,咬得咯吱咯吱响,心里紧张得要命。
“你会接吗?”他问。
“不就接一根小腿骨吗,脊椎骨、胯骨、肋条骨,我都接过,那年在涵馆,佐佐木,你到过涵馆吗,那可是个好地方,从北海道去内地必得通过涵馆———你别紧张,放松点儿,没事,我说没事就没事……”
“接上去我还能走吗?”他又问。
“别说走,跑都能跑,别说跑,保证你还能跑马拉松,你信不信?”大个儿像换了个人似的,唠唠叨叨变成个老婆子,“唉,这辈子伤筋动骨的事可见得多啦,那年在涵馆———你坐好,背脊贴到泥壁上去,得贴紧点儿,对了就这样,”在佐佐木的右肩上头他摸到一个小窟窿,他让他伸手攀住,“抓牢它,”他说,屈起自个那条好腿压到佐佐木的伤腿上,他顺着膝盖摸下去,摸到了那块翘起的断骨,他深深吸了口气,“佐佐木,”他说,“我听你唱过一支歌,忍劳耐苦的姐姐叫しのぶぐさ1,没记性的弟弟呀就叫すわぐさ2,每日姐姐要上山去打三挑柴,弟弟要下河去担三挑水,姐姐打回三挑柴呀弟弟还未担回一挑水……”
大个儿实在唱得不怎么样,四句唱词跑了四个调,佐佐木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大个儿,”他说,“你是怕我忍不住吗?”“没这回事,”大个儿说,“命运之树保佑你,佐佐木君,我摸过了,踝关节还是好好的,那胫骨上也不过像一根糖蔗给劈了一下,就是整根骨头都断开了又怎么的,照样给你接回去,信不信由你,动这点手术呀,咔嚓一下就完事了。”
佐佐木可没想到,接一根断骨还真不费事,他也真心听到了那声“咔嚓”,但不是从他的断腿上发出来的,而是右肩上头那个小窟窿被他“咔嚓”一声掰下了一块泥坨。等大个儿撕开一件汗褂把伤口扎紧,两人都不觉出了一身汗。他俩同样没有发觉,正有个人悄悄儿摸进洞来。
佐佐木站在庄子里那座二层楼房的平台上,曾看到过村口老枫树旁有一片碧水般的竹园子,现在这片竹园子果然被大竹少佐下令砍得精光。既然不可能扒平这条地沟,那么,搭起竹竿滑下去便是独一无二而且简易可行的办法了。然而,当大竹少佐和他的120名士兵统统从竹竿子上滑下地沟之后,这个个子矮小、脸面狭长,被士兵们私底下称为马面鱼的联队长,突然打了个寒战,心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这条曲曲弯弯的红土地沟对他来说是个完全陌生的东西,他从未跟这类东西打过交道,它不同于地道,更不像一个庄子或一片竹林那么容易被毁灭,它不但地形特殊而且凶险莫测。他的恩师山本大将曾告诫说,凡未摸清敌方之一切情况及其动静,切莫采取任何行动。中国古代军事家孙子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条地沟似乎没有尽头,而前面每个弯道又都似乎布满了杀机,中间只有一条极狭的通道,两旁俱是高不可攀的光滑泥壁,一旦遇到伏击便连退却也来不及了。一种仿若瞎撞入人家早已拉开的无底口袋而无能为力的感觉,令他怒气冲天又懊悔不迭,贸然命令全体士兵统统滑下地沟去追捕两名(也许三名)逃犯,真是个不可饶恕的疏忽。趁口子尚未收紧时赶快撤上去以免被一网打尽,可能是最佳的应急措施,但这么一来,两名(也许三名)逃犯就将逃脱他的追捕终至功亏一篑。那就先派出几名士兵前去摸清情况再做决断?但这不是也等于提供了那三名逃犯一个充裕的时间任他们逃之夭夭吗,如果这条地沟只是一条地沟呢?或者可以撤出一半士兵上去担任警戒,上下配合彼此呼应。这一措施虽然可取,也有个先决条件,就是敌我双方应处于交战的状态之下。可这算什么交战呀,对方只是三名手无寸铁的逃犯,那个被焚毁的庄子只是个不设防的和平庄子,即便有地道也不过是个避难的场所,而这一带又从未有过中国游击队的活动。噫!这一切原来都是庸人自扰,而他,联队长大竹正义却是“战之鹰”,当真遇上一支中国游击队又何惧之有,他不是也可以利用地形发起攻击,抢在前面将他们消灭掉么!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