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的诗里说,拥抱你的,是大衣。
大衣提供温暖,提供拥抱,顺带提供了呵护。那么旗袍呢,她没有大衣宽敞厚实,她只提供贴己、紧裹和压抑,她提供的是约束,但也提供了挑剔的优雅及格调,她让人温婉,让人莲花生步,吐气如兰。
旗袍上身是否就意味着约束。
张爱玲旧照片里那高高扬起的额头,束领中玉颈微露,正是这种内心的压抑促生了叛逆。继母进张家门,看见她相似的身高,于是硬塞给她两箱穿过的旧衣,旗袍的领口已磨破,对她是一种污辱,于是她穿旗袍时的身体是复杂的,带了一些与继母对抗的挑衅。
1943年宋美龄访问美国时穿的是旗袍,当年她带上了两大利器:旗袍和英文,加上一个中西合璧的女子,获得了美国朝野的支持。1991年她定居美国时,带了99个箱子,传说一半的箱子里装的是旗袍。
翁美玲入殓时的白旗袍,绣着粉色的丝线,里面住着一个哀怨的女子。你信不信,蝉蜕里住过蝉,贝壳里住过柔软的贝肉,霓裳羽衣里住过杨玉环,绣花鞋里住过受苦的三寸金莲。
王光美也穿过旗袍,遭来李云鹤的嫉恨,十年浩劫里,穿旗袍挂珍珠项链的形象成了攻击对象,都是旗袍惹的祸端。
李渔的《闲情偶寄》写过点染,写过服饰,他强调“衣以章身”。他认为服饰的作用不只是生理学上遮蔽肉体、取暖御寒,主要是表现个人的文化蕴涵、身份气质。“男可翩翩裘马,妇则楚楚衣裳。孰知衣衫之附于人身,亦犹人身之附于其地”。他所处的明末清初,错过了民国的旗袍,不然《闲情偶寄》里定会有属于旗袍的一章。
晚年的外婆穿过素青色斜襟长褂,只一粒简洁的一字扣,她一辈子没穿过旗袍,但那颗扣出自旗袍,好象是树上摘下的果子,别在她的衣襟上,饱满曲折,若含苞的蕾,悄悄长在那段枝干上,隐隐满足了当初的遗憾。
旗袍又悄然流行,又成盛装,是工业化环境下的古典需求,可是诞生的还是工业化旗袍,它们出自工厂,而非工匠,画龙未能点睛。那些亲手缝制旗袍的手工艺人,廉颇老矣,又尚能缝否?
去工业化旗袍堆里找旗袍,不免遗憾,民国之初经历的素雅,到了现代设计师的眼里,往往擅用艳丽,一款旗袍里出现四五种深深浅浅的颜色已成常态,旗袍成了新娘的嫁衣,在各类红色里转呀转,盛开一个又一个新娘。
衣橱里藏有两款多年前的旗袍,青花瓷、黑白格,挑剔的拒绝第三种颜色的加入,因为不愿接受束缚,不穿久矣。但仍时常翻看,一个人的欣赏,里面曾住过怎样的自己,工业化的环境下,又如何担待住古典的,想要回去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