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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魂祭  (长篇小说节选)

2015年06月12日 08:45:48  武义新闻网  网友互动交流  字体:

  □ 沈湜

  他说:“我要10圆。”

  野猫呵呵笑着说:“好样儿的。”伸手拍拍他的实笃笃的肩膀头,心里自有几分虚怯,“得,再加你2毫子。”

  他说:“我要10圆。”

  一个尴尬的笑僵住在野猫的扁圆脸上,过了会儿,他一拍胸膛说:“豁出去了,给你大洋1圆,卖哥一个面子,拿着。”

  他说:“我要10圆。”

  野猫沉下脸说:“你可别给脸不要脸,逼人太甚,我的钱又不是偷来抢来的,再加你2毫子,要不要随你。”

  他说:“我要10圆!”

  野猫大声说:“嘿,好你个野杂种,真是得理不让人了,你给我滚一边去,老子可没工夫陪你磨嘴皮子。”说着掉头就走,被他一把抓住,那手爪子跟铁爪子一样深深抠进黑棉布袖筒里。

  “你要怎样?”野猫龇着牙问。

  “我要10圆!!”他说。

  “想疯了你,”野猫说,“要钱一个子也不给,要命有一条,你小子有种拿铁钩子捅了我算了,朝这儿捅,你小子捅呀!”他当真举起铁钩子捅了过去,不过没朝着野猫的胸口捅,他将铁钩子伸进野猫的两腿中间,只一撬,像撬一块绊脚的石头,扑通一声,他把他撬进了水池里。

  不知不觉天就全黑了,他打了个寒噤醒了过来,冷得好像掉到了冰窟里。这山地的气候也跟沙漠里一样糟,白天能晒脱你一层皮,夜晚又能将你冻成冰棍儿。他想站起来,两条腿都在抽筋,抽得鸡爪子似的怎么也伸它不直,他站不起来了,不由倒吸了一口寒气,似乎心都僵住了。要是大个儿在这儿该有多好,他那双手赛似通了电,让他一搓揉身上就发热,热得血脉通畅、筋骨舒展,痛快无比。如今大个儿不在身边,佐佐木也不在身边,他们都不在,世界是多么寂寞呵,天是那样的高远,地是那样的荒凉,四周是那样的沉静,要想站起来,继续走下去,他只能依靠自己了。

  现在他躺在一条四面来风的光裸的崖脊上,两边都是峭壁,闭着眼睛朝左或者朝右一滚,也许能滚落到崖下那片令人难忘的小松林,那是一天下来他见到的唯一一块绿色林带,他终于又一次听了一阵叽叽嘎嘎的谈笑声,他们说的是这一带的方言土语,说得急促而流畅,还夹着阵阵欢叫,但他一点也听不懂,只听得出那是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他俩在小松林里用一根竹子做成的耙子在扒着满地枯黄的针叶,旁边竖立着两只高高的也是用竹子编成的篓子,两人几乎已经把掉落在地上的松针和许许多多枯干的松果全都扒拢到一起。他数了数,一共扒起了8堆,像8座小小的金字塔,每座都有半人高,正好同那两只竹篓子差不多,可两个孩子还在那里扒着,连一根细细的松毛也不肯放过。不知道他们将怎样把这8堆金字塔装进两只竹篓子里去,他躲在一株树后,偷偷地、好奇地瞧着,似乎自己也变成了一个顽皮的孩子。他怎么也料想不到,他们俩居然将8堆金字塔全都结结实实地摁了进去,正好一只竹篓子4堆,撑得两只竹篓子像两个临盆女人的大肚子,他真想为他们喝一声彩。装到后来,那男孩还从自己的竹篓里抱了一抱摁进女孩的竹篓里,那女孩又抱了一抱摁进男孩的竹篓里,他明白了,这对孩子不是一家兄妹,当然也不会是一对恋人,因为他们都还是孩子,至多不会超过15岁。那男孩的头顶留着一小块长方形的头发,四周是光光的青头皮,显得天真无邪,生着一张圆圆的脸,那张脸上缀满了一颗颗闪亮的汗珠,他一笑嘴角边就现出一对浅浅的酒窝儿,动人极了;女孩也长得十分清秀,细细的眉子水汪汪的眼睛,那根拖在脑后的乌黑辫子又粗又光滑,像个十足的大姑娘了。他不觉轻轻叹了口气,感到心头的沉重,有着说不出的惆怅。他恋恋不舍,正待悄悄地走开,不提防被那女孩子发现了,她立即像一只受惊的小鸟躲到了男伴的背后。他只好大大方方地从树后走出来,高声打个招呼“你们好!”。他想他们会听懂。两个孩子都睁着惊惶的眼睛戒备地瞪着他,那女孩似乎比男孩还要大点儿,男孩却义不容辞地担起了保护女伴的责任,挺胸凸肚地挡在他的前面,但并不打算回答他的问候。他知道山里人怯生,何况还是两个孩子,便连忙堆起满脸笑容,尽量把声调拖得缓缓的,字眼咬得清清的,说:“别害怕别害怕,我是个过路的。”他非常满意自己这句即兴想到的话,“我是个过路的”,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

  那片小松林既然就在这条崖脊的下边,那么那两个孩子也应该就在下边的某个小庄子里,说不清什么道理,他很想再见他们一面,再看上一眼那男孩嘴边的一对浅浅的酒窝和那女孩小鹿般惊奇的水汪汪的眼睛。

  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像一株临风的小草,他摇摇摆摆地迈出了艰难的一步,他庆幸自己还能走动,只是他并没有掉回头去朝着崖下透出点点灯光的任何一个小庄子走,他朝着的是他在白天便已认定的方向。在他走完这条崖脊,爬上又一个更高更陡的山崖之后,他才发觉,那个包裹着一袭皮袄的蓝印花布包袱被遗忘在原来他休息过的地方了,连同那只他打开过而未曾系回去的干粮袋。他做了一次深呼吸,夜晚山野的空气是多么的清新呵,他似乎终于因为丢开了一只几次舍不得丢开的包袱而感到一种无牵无挂的轻松和自在。他在朦胧的月光下不再频频回首,朝着他认定的方向一直向前走去。

  他到底明白了,他在下边小松林里不期而遇的那两个孩子,同他魂牵梦萦的一对侄女儿多多和米米,竟是那样地相像,同样有着圆圆的脸庞,一个的嘴边有一对浅浅的酒窝,一个的脸上有一对如同奈良驯鹿般的水汪汪的眼睛!

  前面陡地刮起一阵旋风,将山地上的雪笔直卷了起来,卷成一根高不可及的梭子形雪柱。他还没有碰见过这么强大的旋风,那年过涵馆遇上龙卷风,电线给刮倒了,一抱粗的树被连根拔起,但也没能把地上冻结了的积雪卷成这样一根高高的雪柱。他忘了自身的处境怔住了。

  雪柱在不停地晃动,向四面八方喷溅迷雾般的雪尘,仿佛埋着一架有着巨大功率的驱动机。雪尘弥漫开来,迅速粘合成一幅无边的粗糙的雪幕,天色骤然幽暗下来。

  那小家伙不见了,他喊了声。现在他知道小家伙的名字叫尕子,这有点儿像大雁的鸣叫。他的喊声淹没在吓人的沙沙声中,这是充斥于天地之间独一无二的声音,但绝不是风声,倒像海边大潮、深海海啸。他冲向前去,立即便被卷进不可抵挡的旋涡里,丧失了一切力量,身不由己地给推向一个看不见的深渊。

  真累人,他想,比跟着大竹联队长的马尾巴爬长白山、过大兴安岭还累人。那会儿人多,大伙儿说说笑笑不知不觉便到了宿营地,然后是派出巡逻兵,布置岗哨,挖掘战壕,埋锅造饭;饭后两个人合披一件棉大衣,背靠背一贴便能呼呼大睡,一觉醒来又出发了。大竹联队长说,我们不靠轮子靠的是两条腿征服中国。靠你个鬼哟,两条腿有屁用,中国那么大你走得完么,你才从北满走到南满,从河北走到山西,便让中国人一把火烧成了焦炭。当你同120名士兵挤在那条窄窄的地沟里,两条腿有屁用,正如同这会儿他被旋涡裹着身不由己地推向前去一样,当大火烧起的时候你逃不出去便只能给烧成焦炭;当被旋涡推着走你挺不住又会怎样呢?他不知道,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雪幕,而一座可怕的断崖就在前面,他正像个瞎子被推向一个粉身碎骨的结局。

  说时迟,那时快,有个黑影猛地朝他扑了过去,他听见了一声嘶喊:“快趴下!”

  是尕子,他听出来了,原来你是跟我捉迷藏啊,你这个鬼家伙。可他没法不让推着走,身子轻飘飘的有一种失重的感觉。他记不起自己是否曾有过相似的体验,这有点儿像荡秋千,只要荡到同架子相平的高度你也便仿佛失去了全身的重量,变得轻飘飘的了。

  他这么想着,甚至还笑了笑。就在这时候,他被旋涡一下子凌空提了起来。真的荡起秋千来了,这个惊奇大于惊慌的念头只不过在他的脑子里一闪,便见一堵黑色的墙迎面扑了过来,不等他做出任何防范就狠狠地撞了上去。幸亏这不是一堵墙而是一块兀立的泥坨,在撞坍泥坨的同时他也像只断翅的大鸟,重重地摔到了雪地上,摔得他两眼一团漆黑。这使他来不及发觉他被摔到了一个多么危险的境地。原来这里是个斜坡,它的尽头便是那座断崖,就像他被裹在旋涡里那样,他也没法制止自己不向那座断崖哧溜溜地滑下去。

  凡是懂得点滑雪的人都知道,在你顺着雪坡朝下滑时,不是任凭雪坡来支配你,而是要由你去支配雪坡,只有这样你才能在飞速滑行中有个选择的余地,才能选择一条最安全又最方便的捷径。这当然很不容易做到,因为它需要熟练的技巧和丰富的经验,还有对地形地物的熟悉。这条山道可比不得北满的密林,在那里他曾以每小时50公里的速度连续滑行4小时,将一份情报及时送到军部。这个鬼地方不行,地形过于复杂,难得有这么一道宽敞的斜坡。那就滑下去吧,他想,没有滑雪板也没有关系,只是得想法子调过头来,总不能就这样倒栽着滚下去。他试着侧一下身子,四周太光滑,找不到一个支撑点,他没能侧转来,但他伸开四肢,不再有那种身不由己的感觉了。他似乎听见有人喊,他听不懂,他不知在什么地方喊,上面?下面?他搞糊涂了,那小家伙就喜欢咋咋呼呼。可总算摆脱了旋风的挟持,他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他的右手忽然触到了一个硬物,像根木桩子,管它是什么东西,先抓住再说,下滑中产生的惯性使他在原地陀螺似的转了180度,刚好将身子调正了过来,他的双脚便已蹴到了断崖的边缘,但他不知道,懵懵懂懂松开了手,这一松,大祸临头了!

  趴在上头干着急的小尕子怎么也料不到他会松开手,胸腔里那颗心兔子般陡地一跳,撞到了嗓子眼里,半晌作声不得。

  我的娘,便是神仙下凡也来不及了,眼看没救了,一切已成定局无可挽回了!

  他先是眼睁睁地看着大个子的两条腿滑了出去,悬空一阵踢蹬。不踢蹬还好,一踢蹬更糟,他那身子便像蛇一样游走了,消失了,雪坡上只留下被他的身子划开的一道深深的雪沟。这是大个子留在人世的最后的见证。

  不过,在这最后的时刻,在大个子的那双铁硬的手在雪地上徒劳地抓挠了一番之后,小尕子似乎听见他喊了声什么。到底他喊了声什么呢?还是自个听错了,他什么也没有喊呢?

  不,他喊了,小尕子没有听错。在意识到这场惨剧终将不可避免的一刹那间,他喊了声“军曹长”……

  可惜这会儿森田军曹长已经再也听不见小泽中士的呼唤了。尽管大个儿最后这声喊叫就震响在他的头顶他也听不见了,两天前他使用了一个通常的手段——跳崖,走完了自己的人生之路,这几乎同大个儿即将发生的惨祸如出一辙。他是在那位采药的伤科郎中取走了胡琏送给他的怀表之后,才又决定从这条长方形小土沟的唯一一个缺口跳下去的,从他躺着的地方到那个缺口不足100米远,他却爬了很久很久,仿佛爬了整整25年——这是他那短促生命中的一段漫长的路程。

  对于一个决定绝食的人来说,他已熬过了最初的也是最难熬的阶段:胃囊里老像有什么东西在搅动似的,其实什么也没有,一个劲作呕吐酸水,浑身酸痛,一阵阵冒冷汗,说不出有多么难受;老是梦见有人撵他,撵得他走投无路。过了这个阶段他才逐渐平静下来,这时候,他的感觉犹如一个出血过多的病人,乏力透顶,神思恍惚,懒得动弹。他曾有过一次这样的感觉,在他12岁那一年的春天,他爬到外婆屋后一株香椿树上去摘叶芽儿,香椿叶芽儿炒鸡蛋又香又嫩好吃得没法说,他只想到吃,不小心摔了下来,左边的大腿被树干上一根枯枝划了一下,出了很多很多的血,他以为身上的血都流光了,昏昏沉沉在外婆的床上躺了两天,他什么也不想吃,什么话也懒得听,心情糟透了,只想一个人大哭一场。外婆说,好乖乖,你哭吧哭吧,别不好意思,外婆还要哭呢。他的泪水便止不住哗哗地往下流,哭过之后他才平静下来,就像现在他所感觉到的一样。

  他恋恋不舍地向前爬着,这种感情真叫人莫名其妙。难道他那么留恋这处像一具天然泥棺的小土沟么?那天,当他发现上面那条隐蔽的通道时。他便断定再不会有人来发现他,至少在这寒冷的冬日不会再有人来,可是随即就来了个不速之客─一位采药的老头儿。唉……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圈黑晕,他不得不停下来歇会儿。那老郎中纵然能信守誓言,但不能保证他不会来给他收尸,这是中国人出于伦理道德观念的一种善举,不论是将他就地埋掉。或者抬到别处去安葬,都需要请人来帮忙,并且,老头儿还会以为人死了,誓约也就不存在了。

  他重新开始向前爬去。老人家怎么会想得到,他是连死都只能悄悄地不为人知地去死的呵,否则,他又何必急于要去死呢!他忽地又停了下来。

  不知是太阳下山了。还是他的视觉模糊了,眼前只见一片黑影,也许是那圈黑晕洇了开去的结果,但他的记忆仍是清晰的。在他躺过的地方,他用随身带着的一块小铁片,在泥地上刻下了几个字,那是他偶然想起的一句话:“抗战到底,最后必胜。”一年前他从一个中国教官的嘴里听到这句话,中国教官是四川人,他们偷偷聚集在古长城的一座望楼里,他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可他搞不清自己出于何种动机,要把这句话刻下来,还在旁边刻上他的一个日文名字。想给人留下个线索吗?

  他艰难地掉过身子,又爬了回去。“一点线索也不能留下来,如果你们到不了抗日游击队,那就要让人觉得你们已经在世上永远消失了。”反战同盟的北岛干事长就是这样对他说的。北岛干事长说的是“消失了”,而不是说“死了”,他怎么这么糊涂呢?

  在他刻下这句话的时候,他还剩下一点气力,这会儿他几乎连把它抹去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刻得那样深,字体那样均匀,一笔不苟,他还真舍不得把它抹去呢,但他还是把它抹去了,也抹去了自己的名字。现在,他可以毫无牵挂地去走完自己最后的这段路程了。他抬起头来,朝那边的泥壁瞥了一眼,他似乎看见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他轻轻叹了口气。他不觉阖上眼睛喘息了会儿,在喘息渐渐平息下去的时候他又进入了一个梦境。

  他仿佛匆匆地行走在一条幽暗的小街上,这条小街长得没完没了,他心急如焚,双腿铅块般沉重。他忽然听到一声稚嫩的喊叫:叔叔!他匆忙回头一看,嫂子背着米米,牵着多多,正站在对岸向他招手,隔开他们的是一条汹涌的大河,河水是黑色的,浪花也是黑色的,像一个黑色的梦,而嫂子她们却穿着白色的丧服。他垂下来看看自己,穿的是新宿队的球衣,他恍然记了起来,他正忙着去赶一场足球赛。前锋小林接到一个传中球,他盘球甩掉了对方的右后卫后举起一脚,那球流星似的朝他飞来,他奋身一跃,拿头去接球,不料他的头被飞来的球狠狠地一击,他立时失去重心,两眼发黑,訇然一声倒了下去。“森田君醒醒,森田君醒醒,”他睁开眼睛,发觉躺在冈野教练的怀里,“你之助大哥的血不会白流的……”

  他从梦中惊醒过来,他已泪流满面。呵!苦命的嫂子;呵!可亲可爱的多多和米米;呵!还有你,冈野教练;呵!他又怎能无牵无挂地去死呢……可路在哪儿?除了面前这条通向黑水河的小泥路,他没有别的路可走了,这是当他一接下逃亡的使命时便已注定了的。他只是懊悔不该把佐佐木也带出来,他怕他在他们逃走之后会感到孤独,会暴露自己。后来他才明白,佐佐木比他想象的要坚强得多,一念之差改变了一个年轻人的命运。现在他将他托付给了胡君,佐佐木,只好请你接受我的良好的祝愿了!至于大个儿,他不懂中国话,今后的日子也许会比佐佐木更加困难,但他相信他如同相信自己,不管怎么说,他也应该活下去!他抬头仰望苍茫的天空,他是多么盼望着能再见到他一面啊。呵!大个儿,我的好兄弟!

  大个儿当然同样听不见他的这声出自肺腑的临终呼唤。因为,如果说大个儿对他的呼喊来得太迟了的话,那么他的这声对大个儿的呼喊又早了点儿。

  其实大个儿并没有摔下深渊,断崖边一棵死树的根瘤暂救了他的命。死树早已不在了,根瘤出露在泥土外面,不过小孩的拳头那么大,他只能用一只手把它抓住,他就像只断线的鸢子,四面凌空地挂在那里。他心里很清楚,要是他不能爬上去,迟早还得往下掉,而要爬上去,仅仅依靠这么点大的根瘤,又几乎是不可能的。爬这断崖可不比那年他在札幌爬水池,水池爬不上,掉下去不见得会冻死,这断崖爬不上风也要把他吹僵,那不是风那是剑,他正在受着凌迟般的酷刑,尤其是这条吊起的手膀子,早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觉,要想将全身的气力都运到这只手膀子上来个引体向上,那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他也没有多少力气了,还不知这只根瘤到底能支持多久呢。与其这么挂着倒不如摔下去痛快,反正是个死又何必活受罪!

  可他从未想过死,他还不到想死的年龄,虽然在他短短24年的岁月当中,不知跟死神打过几多回交道了。那年他被黑旋风大帝抓到挂黑旗的海盗船上他没想过死,尽管他们每天都在杀人;后来他终于偷了一只小划子逃出来了,独自一人漂浮在茫茫大海上,随时有被巨浪颠没、被鲨鱼吞噬的危险,他没想过死;他又冻又饿,徘徊在北海道的冰天雪地里,没想过死;在箱根阿仁大叔的小酒店里,面对着3个浪人的刀子,他还是没想过死;每回他都可以死上10次,但他始终没想过死,便是两天前那匹瘸腿的老狼还想喝他的血、要他的命呢,他不是又活过来了么,活着总比死去好,要说他有什么不满佐佐木的地方,那正是因为小小年纪的佐佐木就老是想到死,难道死竟是那么诱人吗?

  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叫尕子的小家伙,一种求生的强烈渴望又一次使他振作起来,他直起喉咙模仿大雁的鸣叫吼了声——尕子!

  小尕子猛地打了个寒战,犹如听到了一声鬼叫,又好似黑夜里光着身子出门撒尿被风一吹打了个冷噤,全身的汗毛都一根根立起。他清清楚楚听见了这声吼叫,可四下里连个鬼影也没有,断崖下那个鬼子大个子还不知给摔成咋样了,谁在喊他?要说那鬼子大个子还没摔死,哪能呢,人家又不是刀枪不入的铁金刚、铜罗汉,就是铁金刚、铜罗汉也摔扁了你;要说那鬼子大个子已经摔成肉泥肉酱肉末儿,可这声吼叫又的的确确只能从一个鬼子的嘴里变声变调地吼出来。他抖抖身上的雪向前爬了几步,自个给自个充汉子、壮胆子。嗨,大天白日有啥可怕的,我张小尕子可没少独自个在大山里转悠啦,雉鸡交尾,虎豹打架,捡个松鸡蛋回去孵出一条白花蛇,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见过,也没见掉过一根毫毛,还能让个没影儿的事吓得尿裤子不成。他又向前爬了几步。娘的,这坡道也实在太滑了,要不那会儿他还能不上去把那鬼子大个子一把抓住吗,咱可不敢再跟那号糊涂蛋似的不明不白往下掉。他定定神,尽量避开当中犁出的雪沟贴着一边爬,这边有一道浅浅的土坎子,他逐渐接近断崖,心头怦怦地跳,娘的,为个鬼子两肋插刀了。他陡地眼睛一亮,看见了一条青筋突暴的手膀子悬在半当空,赛似吊着一根老榆木棍子在那里晃荡,果然是那个鬼子大个子,整个儿一头中了机关给高高弹起的大笨熊。我的娘,你个笨熊好造化哟,九死一生也没摔死你,偏偏又让你碰上我小尕子!

  大凡一个人,当他只能眼睁睁地瞅着一场飞来横祸降落到另一个人的头上时,他们之间一切的恩恩怨怨便都一笔勾销了。这会儿小尕子就是这么个心情,他非但不再记恨鬼子大个子撞过他一头,差点没把他撞进鬼门关,到如今头上还缠着布帕儿,一心只想着怎样将他拉上来。怎样将他拉上来呢?这断崖边上滑得好似浇上一层青油,他压根儿就没法儿能将他拉上来,那么个大个子可不是一团棉花,而是一块铁砣,一条水牯,一头大笨熊,你不去拉他犹可,要去拉嘛那还不等于一个不会下水的人下到深潭子里去拉水鬼呀!我的娘,那该咋办呢,能见死不救么?有根绳子就啥都解决了,刚才他趴着的地方正好有个树蔸子,亏你还算是个同大山打交道的人哩,出门哪有不带绳子的,我操你姥姥!啪哒─天旱下起了及时雨,果真有盘绳子摔到他的脚边。他只觉得心头一热,哪里还顾得上去问问这绳子是怎么蹦出来的,是打天上掉下来的,还是打地下冒上来的,他连想也没想,便伸手抓了过来,随即手臂那么一扬将绳子甩了出去,绳子画出一道优美的弧变活了,化成了一条大青蛇,摆动着柔韧的躯体灵巧地从鬼子大个子那支悬吊着的手膀子上面游过去,绕着颈脖子一兜,又从另一支手膀子下面的胳肢窝穿出来,被鬼子大个子一把抓住了。他这才喘了口气,正得意自家这手玩绳的绝活儿,这可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哪,却不料那绳子忽然绷直了,原来这盘绳子的另一端是固定着的,绷直了的绳子硬得像根钢索,老实不客气地弹了他一下,他没防着还会有这一下,给弹了个四脚朝天,便哧溜溜往下滑,滑得他措手不及,全身冰凉,连喊都喊不出声。眼看就要滑下断崖的这边崖口,我的娘,这下子全完了,鬼使神差一般,他也直起喉咙吼了声─操你娘的大个子!

  说巧不巧,大个儿刚打那边探出头来,两人相隔着丈把光景,他当然也听见了这声吼叫。好险!他的一只脚正好踩在那个根瘤上,只一蹬就横身朝着小尕子扑了过去,在小尕子滚下崖口之前的刹那间,将他紧紧抱住了,但两人都没能在崖口停住,一股冲力将他俩一同扫了下去,齐齐串在紧扣在大个儿胸前的绳子上,活像给个顽皮孩子串在一根草茎上乱踢跶的一对蜢蚱。

 

初审:张莹   编辑:陈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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