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异域小说家说过这样的话:“认识故乡的办法就是离开它;寻找故乡的办法,是到自己的心中,自己的记忆中,自己的精神中以及一个异乡去寻找它。”朱龙祥于1958年9月离开上夫山,到建德师专读书,从此开始审视故乡,用诗歌书写乡土情怀。在诗集《云山吟草》中,我们发现他的乡村书写是多态的,乡情的呈现也是多元的。
朱龙祥的乡情诗始于原始乡村背景下的书写,展示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场景,努力挖掘特殊细节所折射的深意。例如:
摇头摆尾上云山,三五成群负夕阳。
我捧新书寻璀璨,它吃嫩草觅芬芳。
山泉甘洌同消渴,竹影葱茏共纳凉。
鸟语涧鸣天籁起,一行樵牧踏苍茫。
这首写于1960年夏天的《放牛》乡情诗,语言质朴清新,移情于物,物我交融,画面感很强。一个夏天的傍晚,三五成群的黄牛摇头摆尾在云山上觅食嫩草;诗人手捧一本小说,坐在竹影中静静欣赏。山林里泉水清洌,伙伴们在源头处用竹筒取水消渴,黄牛们却在清涧中欣然饮用。夕阳西下,暮色苍茫,天籁四起,这时诗人与同伴驱赶牛群,回到炊烟袅袅的山村。这画面使人想起陶靖节的诗句“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但陶诗隐逸色彩太浓,少却如此纯真的天籁。诗句之外似乎还蕴含着丰富的细节,它让我们听见大山上黄牛吃草的声音,嗅到温暖的带有青草味的粪便的气息。这样的意境正如欧阳永叔所言:“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
在往后的打捞岁月中,朱龙祥仍不懈地寻找回乡之路,书写难以割舍的依恋。《砍柴》、《故里老宅》、《青油灯》、《状元峰怀古》、《故乡竹海》等诗作,摇曳着云山青翠的竹影,飘散出浓郁的山花香气,在朦胧的月色中“田歌夜夜到天明”。不过,时代留给诗人的心灵微创也依稀可见,比如《苦叶菜》里生长出这样的诗句:“难忘童年春夏日,曾经帮我度饥荒。”《童年》里发出低沉的心声:“蓑衣箬帽遮风雨,竹笛牧歌唱苦辛。”
诗人臧棣说:“诗的心智始于语言的重温。特别是,我们对原始场景的重温。”但是,当历史的脚步踏上状元峰顶时,这里的原始场景也悄然变迁。2001年开始,上夫山村民走下山脱贫之路,大多数农户搬迁到东皋新村。作为诗人的朱龙祥便以诗歌见证历史,敢于向历史提供一种最大的无知。他在《云山吟草》后记中告诉人们:“诗言志,诗缘情,我以为诗还记史。”因此,他的乡情诗又成为对时代的目击和见证。“断壁危楼,乱石荒草,仿佛依旧。壮年离去,只留童叟。斜阳下,炊烟瘦。”(《水龙吟·故里感怀》)搬迁后的山村,人去楼空,屋舍破败,烟火稀淡,败瓦断墙倾圮处,老人独坐对斜阳。
此后,朱龙祥依然以质朴清新的语言再现坚实鲜活的内容,只是内涵发生较大的变化。此时的乡情诗并非一般意义的对故土留恋和寻找情感的抚慰,而是对已逝或即将消逝之物的审视和挽留,对新生物象的肯定和展望。他在回乡路上看见“今日耕牛无所事,三三两两啃夕阳”(《回故里途中》),不禁感慨“借问青山知我否?当年赤子放牛郎”(同上)。2011年,年逾古稀的朱龙祥重登状元峰,向北眺望东皋新村,写下了如此豪迈的诗歌:“扶筇又上状元峰,极目云天不尽穷。俯瞰东皋广厦起,新村父老沐春风。”(《吟状元峰》)这些诗最大限度呈现诗人的真实感受,诗情再一次在大山深处喷薄燃烧。
另一方面,他又亲临东皋新村,领略无数钢筋水泥筑就的风光,写了四首《家乡行》,其中一首颇见情趣。
满目高楼满目花,新门不识是谁家。
儿童笑问哪来客?翁媪邀吾共喝茶。
我们是否读出《回乡偶书》中的戏剧性场面?抒情主体同样被儿童当作客人,但朱龙祥与四明狂客不同,有翁媪在场,一眼就认得这位从状元峰下来的游子,热情相邀,共品高山云雾茶,畅谈山乡巨变,这次第怎一个喜字了得!
2012年初夏,朱龙祥作出了人生之路上重大的抉择,举家迁居云南昆明。如果说之前走出上夫山,在建德、兰溪、武义县城等地谋生,想望状元峰似乎是一步之遥,“身在异乡为异客”的感受或许不甚分明,如今背井离乡,定居云南春城,乃是千里迢迢,他也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异乡人了。
有着失根的漂泊状态和异乡客居的孤寂这样双重体验的人,只能试图借助诗的吟唱寻找丧失的来路和精神的慰藉。此时的乡情诗风格依旧,用朴实透明的语言,以丰富的想象和联想言说在昆明的思乡之情。但是,诗中的乡土概念迅猛膨胀,外延立马扩大,故乡已经不再局限在上夫山头那一方水土,武川大地乃至浙江皆为他心目中的“故乡”了。同时,诗中的核心意象发生变化,由物质性的竹海幻化为精神性的明月,在星空与竹海之间,月光划开了一条回乡之路,诗人走在这条路上,看到了壶峰熟水,甚至钱塘江。这样的嬗变,我们可以看出诗人对大地的依恋转为对苍天的祈盼,先前见到竹海就像见到故里,见到亲人;当下只能像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一样,“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了。
游子思乡之情堪比滇池水,如同元峰竹海,仅一年左右的时间,他就写下了20多首乡情诗。例如:
秦余风物怎能忘?西适江郎念故乡。
梦里亲朋常聚首,杯中美酒亦牵肠。
欲鞭时弊惭才浅,共赏青娥恨路长。
且浚心泉乘月去,人生无处不芬芳。
(《怀念武川诗友》)
诗中有几处用典须作解读,“秦余风物”出自孟浩然《宿武阳川》中诗句“风物是秦余”,信手拈来,点明题旨。“江郎”即南朝著名文学家江淹。诗人自比江郎,不是自夸有“生花妙笔”,也不是自谦“江郎才尽”,而是江淹的《别赋》道尽人间别离之苦,“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诗人视为知音了。“青娥”指美丽的少女,这不合诗意;还有一个义项是指主司霜雪的女神,可借指霜雪。这就对了,昆明四季如春,哪来霜雪?只有家乡的状元峰上才会有皑皑白雪,但千里万里怎么可能去观赏?因此,他想到疏通心泉“乘月去”,去何处?是上夫山还是武义县城?抑或是昆明新家?说不清道不白,只能自我宽慰:莫道边陲无霜雪,昆明处处是芬芳。
纵观朱龙祥先生的《云山吟草》,乡情诗所占的篇幅多,内容丰富,有田园牧歌、故里云烟,也有新村感赋、异乡寻根……多角度、多层面地书写乡土情怀,对故乡的呼唤带有持久的穿透性。表现手法大多是传统诗学上的赋比兴,以赋为主,语言质朴透明,兼用比兴造语,善于化用,杂以理性的思考和精辟的议论,因而佳句迭出,过目难忘,让我们触摸到语言的温度和诗句的力量。
现在,诗人乘月归去,回到养育他的故土,化作和煦的春风,轻轻吹拂云山上的闲花野草;又化作状元峰上的精灵,永远守望着碧波荡漾的竹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