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治平
每次途经荷样村,我都想停下来,去看看大姨家的泥胚老屋,那老屋依山就势而建,有一层多是在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大路之下,从朝大路的边门推进去,你会发现下面别有洞天的一个院落,靠大路的一侧是石砌的坎,坎边围了一个约摸三十来平方的小池塘,坎的石缝里有泉水溢出,小池塘总盛满清澈的活水,水里有泥鳅和野鱼。老屋是泥木混搭结构,一厅两厢房,另搭一个大大的厨房。我总觉得这样依地势建筑的格局美得自然。
虽说每次经过荷样我都想进去看看,车子一分钟开到村子中央的那条横向大路,再往前走五分钟就能到大姨家的老屋,即使这样,几十年间我居然没有去看过那老屋,我至多只会从大路弯头进来一分钟来到大姨家的和榨油坊一体的新房子,看看年逾古稀的大姨,看看她那张核桃皮一样黑而爬满皱纹的脸,大姨一笑起来,依然像我童年时见到的那么慈祥,温暖。
一个冬日的黄昏我经过荷样。大姨家的新房子其实也已盖了约摸二十来年,也是老房子了,一楼这个在大姨夫手上创办起来的远近有名的榨油坊已经是一个有历史的老油坊了。现在的荷样村,像大多数的村庄一样,经历了大变化,一座座雨后春笋般建起来的红砖房改变了村庄的模样,你已经很难找回村庄的老路和老地方。高高的新房子遮住了村子的旧貌,挖机轻易地改变了村庄的格局、坡坎、河渠。
在我童年的时光里,大姨家是我魂牵梦绕的地方。每年夏天,当学校的成绩单发下来,交给母亲,我暑假的快乐时光就要拉开大幕了。我会郑重地向母亲提出要求:我要去大姨家。在母亲极不情愿的唠叨中,我背上暑假作业,到大姨家。那是一个解放,我得到了自由,再不用背什么“山石云田土”,我要去和大姨家的两个表哥,以及那村子里一大帮小伙伴,玩。
荷样村最吸引我的是那条浅浅流淌的小河。我一到大姨家,大表哥就拿起畚箕,我则拿一只木脸盆,走上百来米路就来到村边,那里是一望无垠的稻田,一条小河依着村子在田野中潺潺流淌。小河清澈见底,河水刚好没膝,水里是成群的红石斑,鲫鱼,看得人眼花缭乱。但我们这个捉鱼的道具抓不了这些鱼,我们沿小溪顺流而下,把畚箕沉入河边的草丛里,用一条腿在水草间扫,像用扫把扫地一样扫进畚箕里,然后抬起畚箕浮出水面,就见活蹦乱跳的泥鳅、小鱼了。不用半个时辰,我们的脸盆就装满了鱼,中饭就吃上大姨煎的香喷喷的野味了。
这是常规的捉鱼法。漫长的没有尽头的暑假,有的是时间让我们整天在河流上晃荡。捉鱼是我们的正事,但没有老师和叨唠的母亲管我们。河水往往是一段深一段浅,在有些河段卵石河床很浅流水处很窄。这时我们就开始造捉鱼的工事,在浅水处围拢小出口,放一张米筛,我从上游用腿趟赶,表哥静守在米筛旁,受了惊的鱼像箭一样在水里蹿来蹿去,总有一些会蹿进浅水口的米筛里。更高级的捉鱼方式是用茶枯毒鱼。这是一个盛大的捉鱼的狂欢。茶枯是油茶籽榨油后的渣饼,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也是珍贵的,所以茶枯毒鱼不是经常有的。毒鱼一般是选某一个有深水潭鱼较易聚集的河段,毒鱼前先引开上游的流水,使这段河床相对静止。磨成粉末状的茶枯撒向深水处撒向河床,不一刻钟,吃到茶枯水的鱼儿就像喝醉了酒一样浮上水面开始翻白。毒鱼一般是在比较隐蔽的情况下进行,一旦被发现,全村小孩都会出动,甚至大人也会参与进来。一时间全村男女老少锅碗瓢盆齐上阵,那场面实在是壮观……
我贫乏的叙述根本无法表述出当年捉鱼的乐趣。现在我站在大姨家老屋的二楼临窗眺望,暮色四合,顺着大姨指的方向望去,冬天的四野是秋收后荒凉的稻田,大姨说那条小溪早已不在了,它已成了一条小水泥干渠,现在你已看不到从前的那条小溪了。我隐约看到村边靠近小河的地方那幢泥房还在,但我知道随后那一切的格局都已改变,卵石细沙箭一样飞蹿的游鱼,都已不在。我还知道这幢泥房列入危房改造不久也将消失。回想起十六岁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我兴冲冲地赶到荷样,期待又一个其乐无穷的捉鱼大戏拉开大幕,然而我发现高中毕业等待高考分数的大表哥的异样,最后他坦然对我道出了真相:他其实对捉鱼毫无兴趣,之前陪我捉鱼是因为大姨答应他陪我捉鱼能少干活,现在他不愿意去捉鱼了。对大表哥的这一态度我感到吃惊和愤怒。我自己一人拎了畚箕和脸盆去捉鱼,顺着水流我一直来到了与另一条河流交汇的地方,我的畚箕抓鱼只能到此为止。因为接下去的河流太宽水太急了,望着汩汩向前流淌的湍急的河水,河流一直流向前方绕过目之所及的几个村庄然后消失在隐隐的群山之间,我感到兴味索然,又觉得怅然若失,捉鱼这件事对十六岁的我来说原来已显得不合时宜,甚至有些可笑。因为接下去我要去读师范而表哥要去读大学。第二天我就离开了荷样大姨家,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踏进那条小河,即使这期间我曾经无数次到荷样。现在我已想象得到它现在的模样,但我已不想去看它了,我不忍心看到昔日水草丰盈的小河变成一条干巴巴的水泥渠。
我告别了大姨那张黝黑爬满皱纹的脸及一如从前温暖的目光启动车子返程。我觉得那是一张写满了乡愁的脸。灯光撕开了黑夜的一条口子,照往依稀的远处,我想到两溪交汇的河流湍急的河水汩汩向前,绕过群山流向远方,我知道人不能回到从前即使远方有些迷惘,即使后来的生活远远没有捉鱼这事来得有趣,但我们已不可能再回到从前,回到那条小河卷起裤管在那河流上无所事事地游荡。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光,现在那条小河已不在那里了,已不在这世间,它只在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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