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的樟树
(接3月9日第8版)河国荷琳都睡不着，上床后不久，荷琳就哭开了，哭声响彻云霄，整个山村都可以听到，闹个不停啊。她无法接受这个地方，无法接受哥哥明天就回家，孤零零留下她一个人，她吵着要回家要妈妈，杜长春夫妇哄了也没有用，又不敢骂她，她从中午哭到半夜，夫妻俩又担心她哭坏喉咙，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本来领养个女儿好让家庭热闹点，充实点，可是啊，到了半夜，只要听见荷琳凄凉的哭声，夫妻俩信心都没有了，还哪里敢想像以后渴望女儿长大成人养老送终呢？
妹妹哭得再久，河国都没有骂妹妹，荷蓉在上海长大，河国和荷琳一直都在母亲身边，他们俩相依为命，父亲似乎对他俩差一些，当荷蓉告诉他，父亲把妹妹送给大姑婆那一刻起，河国就格外同情妹妹，他甚至和父亲差点吵架了，他不想兄妹分开，所以每当妹妹哭的时候，河国就觉得自己也是被父亲抛弃的人，妹妹的绝望他深深地体会到了，当母亲告诉他送妹妹的时候，他就欣然前往，一来他想陪陪妹妹，二来他想去看看妹妹去的地方。他知道妹妹性格和他一样，除了母亲之外，很难接受别人，何况是平时基本不来往的大姑婆大姑父呢，还有，大姑父的家是在深山老林里面，他们也不喜欢，大姑父的家离他们家很远，如果妹妹去他们家，以后都不太可能见面了，从小在一起玩大的，谁不伤心呢？父亲的狠心让河国也感受到了，但是他和荷琳无法体验到大姑父家没有孩子的寂寞与无聊，否则童霜月怎么敢问弟弟童华清要孩子呢？毕竟是他们自己的亲生女儿啊？
荷琳哭了一夜，一夜几乎没有睡觉，睡睡哭哭，哭哭睡睡，谁劝都没有用，一想到哥哥马上要回去就留下她，她就哭得更伤心，杜长春和童霜月也一夜没有睡。
自从有了这个女儿，他们最开心的时候就是童华清满口答应，回家把过继的红纸写给他们那一刻，他们觉得自己真的有孩子了，自那以后，自从荷琳知道自己给他们当女儿之后，自从荷琳开始大哭之后，他们就没有安宁过，特别是一整晚荷琳都在哭，他们从来没有这样不安宁过。女儿不吃不喝不睡觉，连神仙也要生病，何况是一位七岁的小孩，他们已经黔驴技穷，如果近的话，他们准备当夜就把荷琳送回去。
夫妇俩天一亮就起床，见隔壁床上没有动静，想必荷琳是哭累睡着了，河国一定是没有睡好，所以他们就轻脚轻手爬下楼梯。
“你看怎么办？哭一夜，东西也没吃。”
杜长春和老婆商量。
“不吃东西不是办法，这小孩个性很刚。”
童霜月附和道。
“我看今天想办法让她吃东西，不吃要生病的。”
杜长春看看一脸焦虑的老婆。
“真的不吃要饿死的，好处没有捞到，还会让湘燕恨死呢。”
童霜月觉得自己命中注定没有孩子。
“是啊，她自己带这么大了，我们不好带啊？这孩子，别人也没有办法带的，就粘舒湘燕。”
“是的，昨天一知道要到我们家，什么道理都不讲了，骂她爸爸还骂我呢？！”
童霜月在回忆荷琳的脾气。
“难怪她啊，谁都不愿意离开父母的啊。”
杜长春也很理解老婆。
“要么叫河国再陪一天？”
童霜月问老公。
“让她回去好了。”
杜长春很无奈。
“如果还哭就让她先回去吧。”童霜月也想通了，“如果让她回去，她一定不会哭了，早上我还是烧点米饭，这样他们走路也不饿。”
“好的，我上楼去，如果哭，我马上告诉她，哭久了，我也心疼，人家以为我们后娘后爹欺负她呢。”
杜长春苦笑着上楼去了。
“等会讲话注意方法。这孩子很敏感，我们早饭要让他们吃饱，否则回家看见女儿瘦成不成样子，湘燕要怪我们的。”
童霜月已经点燃灶头的柴火。
杜长春已经走到楼梯口，听见老婆的话就点点头爬上楼梯了。
听见杜长春上楼的声音，荷琳很快就惊醒了，睁开眼睛，外面已经很明亮，床靠近窗户，窗户外流水的反光有些耀眼，但是流水撞击石头发出的声音却很悦耳，如果心情好，荷琳一定很喜欢这里，可是现在她一想到要在这里呆一辈子，哪里还有心情？看见大姑父从楼板里钻上来，她就从床上爬起来。
“哥哥，你醒醒。”
荷琳委屈地摇摇熟睡的河国。
“大姑父我想回家，我不想在这里。”荷琳央求走近的杜长春。
杜长春已经坐在床边，欲言又止，说心里，他内心也很喜欢这个孩子，可是这一天的表现让他感到内疚，他不想给孩子这么多痛苦：
“荷琳，你先不要哭，知道吗？你要把饭吃下去，知道吗？”
“不要不要，我就不吃饭，我要妈妈，我不要在这里。”
荷琳又止不住哭泣，哭得伤心欲绝，杜长春还没有来得及劝，童霜月赶上来了，连问怎么回事？杜长春摆摆手，意思是叫老婆回厨房间去。他自己会处理的。
“琳琳先不要哭，好吗？大姑父答应你。”杜长春把荷琳拖入怀里，“你这么哭这么不吃东西，要生病的，我和大姑婆说好了，今天让你回去，你放心好了。”
荷琳疑惑地看着大姑父。
“一定让你回去，但是有一个条件，早上你和哥哥都要把饭吃得饱饱的，知道吗？”杜长春看着脸色已经开始变化的荷琳，“吃饱饭哥哥才有力气背你，你吃饱饭才有力气走路，知道吗？”
荷琳点点头。
“我自己会走的。”荷琳转身用力拖起熟睡的河国，“哥哥，快起来，我们可以回家了。”
河国从床上坐起来，刚才他没有听清楚妹妹和大姑父说话，只听到妹妹最后一句话，所以张大嘴巴看着妹妹。
“真的，我们可以回家了，大姑父答应了。”
杜长春已经起身爬下楼梯。
“真的？”
河国冲着荷琳微笑。
“真的。”
荷琳很自信看着哥哥。
“你真厉害。”
哥哥很佩服妹妹的执着。一骨碌从床上跳到地上，一点睡意都没有了。
3
兄妹俩很快就穿好衣服，整理好被子就下楼了。
“荷琳，大姑父和你说过了，是吗？”
童霜月关切地问荷琳。
“是的，大姑婆，我要回家，我们现在就回去好了。”
荷琳心里还不放心，她希望哥哥现在就出发。
“路很远，不吃早饭没有力气，饭快做好了，你们吃好再走。”童霜月从灶头里出来，“过来，大姑婆给你洗个脸，我看你眼睛都哭肿了。”
童霜月领着荷琳去洗脸了。
荷琳心里又兴奋又不放心，她巴不得马上就走，但是她确实饿了，当她被童霜月带去溪边洗脸时，人都站不住，差点晕倒了，把童霜月吓半死，回过神来的荷琳对童霜月说：
“大姑婆，我很饿很饿了。”
“你昨天都没有吃东西，姑婆先给你喝一小碗米汤，暖暖肠胃再吃饭，好吗？”
童霜月看见荷琳虚成这个样子，也急死了，招呼老公，老公早就不在去地里了。
“大姑婆不会生孩子，你又这样讨人喜欢，所以很喜欢你，可惜你不喜欢这里，大姑婆心里也很苦的，只是你还小，不理解。”
童霜月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说给童荷琳听的。
童霜月用鸡汤对米饭勺出的汤让荷琳喝下去，荷琳的脸色就好看多了。
清晨的山村非常优美，阳光照在层次分明的山林上，色彩斑斓，不知名的鸟在半空中盘旋，偶尔会传来一、二声悠扬的声音，泉水从山顶下来，穿村而过，左右撞击着不高的两岸，发出的声音百听不厌，清澈的泉水，洁白的浪花，家家户户的鸭鹅穿梭其中，就像一幅生动的山水画。
荷琳喝了一碗米汤之后，精神倍增，她才有心事仔细打量这里的一切。当然她还是无法信任这里，她始终不离开哥哥，生怕哥哥偷偷溜走，河国也明白妹妹意思，特别懂事，妹妹去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尽管他还没有睡醒。
很快，去地里的杜长春回来了，原来他去地里摘柿子了，柿子是鸡蛋柿，皮刚刚泛黄，也很硬，有好几斤，装好袋子后专门交代河国：
“回家后，你就把柿子藏到稻谷里，二十天后软了就可以吃的。”
河国不好意思要，杜长春把柿子交给河国就上楼去了。
很快，饭好吃了，看见荷琳不哭了，夫妇俩特别高兴，他们多希望她留下来啊，但是谁也不敢再提起，生怕荷琳不吃饭哭个不停。他们只是劝他们慢慢吃，吃饱。
“回家的山路很远，你们一定要吃饱。”
童霜月不停地给河国荷琳夹鸡肉。
“荷琳、河国，以后你们想来你就过来玩。”
童霜月对荷琳说。
“不来了，再也不来了。”
童荷琳一口回绝，让童霜月瞠目结舌，不知道怎么说好。
河国哈哈笑出声来，笑妹妹客气话也不说一句。
杜长春已经从楼上爬下来，原来他给两位小孩准备干粮。
吃完饭，荷琳就催着哥哥上路，童霜月想留她多呆一会都会让她反感，她甚至连干粮都不让哥哥要，自己头也不回地走向上山回家的山路。
杜长春夫妇送了他们很久，送到第一个山岗口，让荷琳感觉不安，杜长春把装好柿子和干粮的袋子交给河国：
“路上好好照顾妹妹，有悬崖的地方，两人不要开玩笑，往里面走。这些记住了吗？”
杜长春交代童河国。
“谢谢大姑父，我记住的，你们放心回去吧。”
返回的路上，河国已经精神抖擞。
大姑婆大姑父已经下山，消失在山路的末端，他们兄妹俩回头看时，已经不见了童霜月和杜长春，兄妹俩突然欢欣起来，荷琳的脸是那么灿烂，就像清晨的阳光，洋溢着无限的幸福，阳光从草尖上掠过，草也通体透亮，河国想背妹妹，妹妹现在哪里要他背啊，她还想帮哥哥背袋子呢。回家的路走得那么轻松，是因为可以回家了，家对于一个孩子是多么重要，哪怕它只是用三根木棒搭起来，外面披上野草，孩子一旦没有家，幸福就无从谈起。
“你居然能够哭这么久啊？大姑婆大姑父都给你吓半死了。”
河国取笑妹妹。
“想到我要离开你们再也见不到你们，就要哭啊。”
荷琳洋洋得意。眼睛都好像不痛了，其实她的眼睛都快哭瞎了，哪里会不痛的。
“你如果不哭，还真回不来呢。”
河国说。
“我就天天哭，哭死为止。”
荷琳很坚决。
“如果是我，不会哭这么久的。”
河国走在妹妹前面，他们正在穿过一片竹林。翻转的竹叶不停地反射着明媚的阳光。
“我今天还有力气哭的。”
荷琳跟在后面，她发现竹林里已经开花的野菊花，特别鲜艳夺目，很想摘一把。
很快，他们翻过一座山，又来到另一座山的山顶，在这里能够极目远眺，如丝绸状的白云从头上掠过，天湛蓝湛蓝，他们爬得满头大汗但是开心快活，河国想不到妹妹还有这一招，居然哭得天昏地暗，哭得大姑婆大姑父都支招不住，居然让她回家了，河国很佩服妹妹的聪明，妹妹能回到他身边，他是那么开心：
“阿琳，你走累了，我背背你吧。”
“哥哥，不要，我一点都不累。”
“你的脚会走痛的，还很远呢。”
“不会痛的，我现在连你都能背得动呢。”
河国笑得前俯后仰：
“那你想我背了就说一声。”
河国也不勉强妹妹，知道妹妹心情好了，走路不成问题。
“好的，哥哥，你放心。我们走吧，我想见妈妈，分开一天好像分开很久了。”
“是啊，我也觉得分开很久似的。”妹妹一说，河国也特别想家了，“妈妈一定想我们了。”
“妈妈也一定哭了。”
荷琳说完，心里就特别难过，
“妈妈今天突然看见你一定很开心。”
河国说。
“我想妈妈，我们快回家。”
羊肠小路蜿蜒山顶，荷琳一阵小跑，阳光照在她身上好像天空中撒下的音符，山路两旁的茅草已经由绿转黄，黄得就像山上盖着一层温暖，河国追上妹妹，遇到悬崖的地方，河国就拉着妹妹的手，让妹妹走里面，自己做好保护。
他们一口气走了三个小时，才坐下来休息，翻过一座山岗就可以看见自己的家乡，看见家乡那一刻心里就更踏实了。
“袋子里什么好吃的？我们拿出来吃吃看好吗？”
河国征求荷琳。
“好的，里面是什么？”
荷琳也很好奇。
河国小心打开布袋子，里面有好几种干粮：武义千层糕，炒山栗子和炒黄豆，兄妹俩都拿出一点吃了，非常香，走了三个小时也有点饿啦。
“我们带些回家给妈妈姐姐吃，好吗？”
“好的。”
河国已经把袋子收拾好，他们坐在路边，风吹干他们的汗水，他们感觉很凉爽，荷琳的眼睛也不怎么疼了。
“哥哥，你看看我的眼睛还肿吗？”
荷琳走到河国面前，很认真的样子。
“比早上好多了，以后不要哭那么久，连我都难过死了。”
河国说。
“知道了，哥哥，我恨爸爸。”
荷琳想到父亲那一会，人完全变了另一个人，从昨天知道自己送给大姑婆起，她完全把父亲忘记了，这位她所爱的父亲，现在她已经对他没有感情，她心里只有一种感觉：冷漠。
河国没有说话。
父亲突然把妹妹送给别人，他觉得父亲太无情了，他不知道什么滋味，现在妹妹通过自己努力，又和他在一起，他很开心。
“我们走吧。”
“好！”
山路上，两个小孩一前一后，昨天他们是那么悲伤，今天他们为了回家，是那么欢畅，一路上，他们不感觉累，翻山越岭就是为了回自己的家。
已经是中午时分，阳光就像他们兴奋的因子，让他们充满轻松和快乐。
“哥哥，看见我们家了。”
荷琳比河国还有精神，毕竟河国身上还背着几斤柿子和干粮，还有，昨天河国一路上都背着荷琳，河国真的感觉累了，很会体贴人的荷琳，今天没有让哥哥背过她一次，还有她真的没有感觉累，她站在马岭上，当看见家的那一刻起，她觉得自己长大了。
4
“妈妈……妈妈……”
进了村子，荷琳就往家里奔去。
“怎么回来了？”
母亲舒湘燕从房间里跑出来，又兴奋又惊讶。
荷琳扑进母亲怀里哭了，舒湘燕左瞧右看仔细端详自己女儿，发现女儿瘦了。
荷琳很疲惫，很快就睡着了。谁也没有去惊动她。
荷蓉心情不好，哭得很伤心。河国问了，才知道昨天晚上父亲接到上级的紧急通知，马上返回部队了。河国知道后虽然有点难过，但心里也觉得庆幸，因为父亲如果在家里，看见他把妹妹带回来，说不定父亲会骂他，回来的一路上，他虽然因为妹妹回来很开心，但是他有心事，当他听见姐姐说父亲返回部队的时候，心里的担心才真正放下，心头的大石头才落地，他很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妹妹，当他看见妹妹睡得那么香时，他不忍心吵醒她。
舒湘燕向河国详细了解情况，内心真的被女儿的倔强震撼了。担心女儿喉咙嘶哑，舒湘燕安排荷蓉去挖些草药。
晚饭时，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唯独不见父亲，荷琳觉得奇怪，母亲往常都要等父亲坐桌上了才允许小孩吃饭，可是今天父亲还没有回家，母亲就叫大家吃饭，荷琳就很疑惑，呆呆地看着母亲，希望母亲说出道理，可是母亲没有说，看了荷琳一会儿就自顾自吃饭了。
“爸爸呢？”
荷琳很冷漠。
“回部队了。”
童荷蓉说。
“哪个部队？”
河国问道。
“整编七十四师，妈妈说要打大战，部队催父亲赶回去的。”荷蓉说得几乎听不到，“军令一到，你们走的当天晚上就走了。来了好多骑兵。”
“哦。”
荷琳面无表情，心想巴不得他远走高飞，再也不要回来。荷琳一点都不难过，反而把饭吃得很快，好像没有发生事情一样，谁叫他把自己送人呢？他对父亲的感情已经一落千丈，本来缺失父爱的她，现在彻底把对父亲的想念打入冷宫，她已经不对父亲抱有希望，她甚至认为父亲是世界上最坏的人，现在父亲返回部队，让她彻底感觉轻松了，她全然不顾姐姐和母亲的感受。
这一年冬天也很快结束了，荷琳的父亲童华清也没有回家。
春节过后，舒湘燕一家去双溪村的外婆家拜年，外婆家离荷琳家只有两里路，也就是双溪村，荷琳知道自己是出生这里的，去外婆家是她最开心的事情，有大舅、五舅、小舅，他们都会陪她玩，外婆的房子就在双溪溪边，房子前就是一座通往水川的石板桥，这桥只有三块青石板宽，桥墩高高的，荷琳从小到大每次走过这座桥就非常害怕，所以她最怕一个人去外婆家，去外婆家也不敢走到桥上玩。
但是桥下有许多大的鹅卵石，溪水冲涮它们，它们又黑又亮，溪水冲击它们，发出哗哗哗的响声，让荷琳百听不厌。
全家人围着桌子吃晚饭，荷琳坐母亲身边，外公外婆坐他们对面，晚上吃得很高兴，外婆开口了：
“湘燕，童霜月来的话，荷琳让她自己带带过去好了。”(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