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皓
“不,我不走。”海棠轻声的回答。
一片翠绿的叶子,迎着风飘下了窗台,上下翻飞,静静落在潮湿的泥土上。
这时,七天鸟正漫不经心的用朱红色的长喙轻轻梳理身后洁白的羽毛。听到这个回答,它瞪大了碧蓝色的眼睛,难以置信的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我没听错吧?”
“我不走了。”海棠斩钉截铁的说。
“真是天大的笑话,我第一次听说,花的魂灵,居然会拒绝一只七天鸟的邀请!”七天鸟似乎有些生气了,血红色的长足,在咖啡色的窗台上来回疾步。被晨雾濡湿的窗台上,留下了一长串细窄的足印。
“七天鸟,我……我从萌芽的第一天起,就在期待乘着你的翅膀飞行。可是,爷爷病了,我舍不得离开爷爷,我……
海棠垂下了高昂的头。天知道,那一声“我不走了”说出口的时候,它的心里有多难过。
第一缕晨光,冲破了重重迷雾。远山似一抹青黛,在晨曦里渐渐分明了。七天鸟沉下了碧蓝的眸子,冲着青空一声长鸣,眨眼间振翅没入云端。
窗台上,就只剩下海棠了。
这是一株开得很闹的海棠。层层叠叠的花瓣包裹着花心,在晨光里鲜艳欲滴,纤尘不染,它凝神望着不远处。
床榻上,安详地睡着一个老爷爷。他是那么的慈祥,连岁月在脸上刻下的每一道皱纹,都像在冲着人微笑。可自从奶奶去世了以后,他就病了。
奶奶,最喜欢海棠。
那天,是奶奶挽着爷爷的手,一起从花鸟市场里,把海棠带回家,摆在窗台上。奶奶精心的照顾,让海棠热热闹闹的盛放了。家里只要来了客人,目光总是流连在海棠的蓓蕾上,忍不住走到窗台,细细欣赏。
可海棠最享受的,却不是被夸赞的时刻。客人都走光了,爷爷奶奶就会相对坐在窗台边的写字台。两人都带上老花眼镜,爷爷看书写文章,奶奶呢,握着毛笔写字。奶奶的字写得可漂亮了,是簪花小楷。整个书房都静悄悄的,海棠就这么静静地陪着爷爷奶奶,一点儿也不觉得无聊。它总觉得,爷爷奶奶之间有一种无声的默契。谁说爱一定要甜蜜的表达呢?有时候,爱或许就该这样静悄悄的。
阳光,透过叶叶交织的缝隙,落在窗台。透明的光束里,可以看到轻舞的尘埃。清晨空气里的土腥味,早已变成了阳光的甜香味,时间在这个午后仿佛停滞了。爷爷奶奶常常不约而同的抬头看对方一眼,偶然间对视的时候,就相视一笑。海棠多么,多么希望,所有的美好,都定格在这样的午后啊。
可,那个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的午后,奶奶病倒了。同样是一个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的午后。爷爷一身素服,沉默的送走了奶奶。
这之后,爷爷还是一个人常常坐在窗台边的写字台看书。可他常常忍不住念出声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念着念着,爷爷的眼里,就淌出两行清泪,手抓着胸口,不住的叫着“君兰,君兰”。海棠知道,爷爷是太想念奶奶了。
爷爷还是安详的睡着,眉头偶尔微微一皱。海棠就这么凝神望着爷爷,它不想爷爷,在失去奶奶了以后,又失去海棠。
可为此,她居然要拒绝七天鸟,所有花的魂灵,等待一生的七天鸟啊。
花也是有魂灵的。从萌芽的那天起,它们就在土里生根发芽,也许一辈子,就只能望着同一片天空,看同一片风景。可花的魂灵在这一生里,却有机会等来七天鸟。七天鸟,顾名思义,只有七天的生命。花的魂灵,可以化作七天鸟的一根透明的羽毛,随着七天鸟飞行,看看这大千世界。听说,这个世界上,不止有碧蓝的天空,绒绒的草地。还有一望无际的大海,是和天空一样的蓝,还有大漠黄沙,雪野冰川……想起这些的时候,海棠的眸子里,不禁闪出了期待的光彩。
可就在刚才,它居然拒绝了七天鸟。天底下,也许只有它这么一个傻瓜了吧。可为了爷爷,海棠觉得值得。
“咳咳,咳,咳咳咳。”爷爷醒了,他又在重重的咳嗽了。爷爷洗漱完的第一件事,就是来看海棠。爷爷最近苍老了许多,也没有以前看着精神了,海棠鲜艳欲滴的花瓣,映在爷爷苍白的脸上,似乎添了些许红润。爷爷抿了抿干涩的唇,伸手摸了摸海棠翠绿色的叶子。轻轻地叹了口气:“海棠啊,海棠。我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看着一棵棵饱满的蓓蕾,爷爷仿佛看到了奶奶的笑容,嘴角也有了弧度。
爷爷笑了,爷爷只有对着海棠的时候,还有笑容。因为,这是奶奶最爱的海棠啊。看着爷爷的笑容,海棠的心暖暖的。
日暮沉沉,远山没入了橘红色的晚霞里。不一会儿,青黑色的夜幕下,一盏盏藏在浓密树阴里的路灯次第亮了。
再晚一些,家家户户的灯火点亮了整个夜空,又在更晚一些的时候,一盏盏熄灭。浓墨似的夜幕上,缀着星星点点,不远处,是璀璨的银河。爷爷早早的卧床睡了,眼角还有泪痕。窗台上的海棠花,未眠。
“七天鸟?”海棠望着由远及近的一抹雪白的身影,疑惑的说:“你怎么来了?”
“海棠,有件事,我必须得提醒你”七天鸟严肃的说道:“不是所有花的魂灵,都能见到七天鸟的。只有将死的花,才有遇见七天鸟的机会。如果,如果你不接受我的邀请。你会在接下来的七天里,感受到腐烂的痛苦。当然,痛苦不算什么,更严重的是,如果最后一天,你还是不接受我的邀请,你的魂灵,将永远被禁锢在这具腐烂的躯体上,直到它重新融化在泥土里。”
海棠还是默不作声。七天鸟顿了顿,继续说道:“你现在住在花盆里,如果花盆不幸永远待在这个窗台上,那么,你有可能永生永世都要被禁锢在这里。”
海棠垂着眸子,再抬眼的时候,已经满蓄着清亮的泪,“我得陪着爷爷,”眼里的泪溢了出来,它对着七天鸟又重复了一遍它的回答:“我,得陪在爷爷身边。”
七天鸟呆呆的望着海棠,它从来没有被一个微不足道的花的魂灵,拒绝过两次。可它突然觉得,眼前的这棵海棠身上,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与众不同的东西。
这时,七天鸟身上一根透明的羽毛,突然变成了炽烈的火红色。它慢慢化成了一朵花的形状,原来,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玫瑰。这朵高傲的玫瑰,抱着双手,微微抬起下巴看着海棠:“咱们都是花,我奉劝你一句,何必呢!”它冷冷的一笑,继续说道:“人类是看不到你的,没有人会发现你的存在,知道你的付出。为了一个从来不知道你的存在的人类,值得吗?不如和我一样,接受七天鸟的邀请,快乐的享受属于自己的人生,这样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可是,如果我离开这里,海棠会马上枯萎的,爷爷看到了,不知道会多么的伤心!”海棠难过的说道。
“情人们把我送给对方的时候,都是海誓山盟,可炽热的爱恋能持续多久?没有人会在意一朵玫瑰是否枯萎。”玫瑰的眼神里有种淡淡的伤感,但说完最后一个字,她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高傲。
“可是,爷爷说他只有我了,如果我也离开爷爷,他一个人形单影只……海棠已经泣不成声了。
“你继续留在这里,海棠花确实是不会枯萎。可取而代之的,是你的魂灵,会被慢慢侵蚀,那种疼痛,你经受得住吗?”七天鸟正色道。
“真是个傻瓜。”玫瑰嘲讽道,“让它试试那种痛苦吧,傻子有傻劲儿,都是不撞南墙不死心的。”说完,它就慢慢化作一根透明的羽毛,消失不见了。
七天鸟回头望了一眼海棠,无奈的摇摇头,没入了沉沉夜幕之中。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如期而至。海棠的脚,已经开始腐烂了。那种感觉,就好像被虫蚁一点点啃噬躯体,疼痛难耐。海棠再也感受不到泥土的潮湿柔软,如同站在剑刃上,每一秒,都心如刀割。爷爷的笑容依旧还在,只不过,脸色更加苍白,更加力不从心了。
爷爷已经偷偷去过医院了,情况很糟糕,医生建议住院,爷爷不肯,又回家养病了。爷爷们的子女都忙,爷爷也一直没把实情告诉他们。爷爷病了,病得很重,却没有人能照顾在身旁。只有海棠陪着爷爷,海棠花红的越来越炽烈了,爷爷的病,却越来越严重了。
“爷爷,爷爷”一个脆生生的童音从门外传来。是朵朵来了,爷爷的孙女,海棠好久没有见到她了。
爷爷急急忙忙的理了理头发,强打精神去开门。
门外飞进来一个圆圆脸的女孩子,大大的眼睛,扑闪扑闪,可爱极了。
爷爷蹲下来抱着朵朵,朵朵的眉头却皱了起来,双手捧着爷爷消瘦的脸庞,大声的问:“爷爷,你是不是病了啊?”
听到这话,一直在打电话的妈妈和门外的爸爸回过头,异口同声的问道:“爸,你没事吧?”
“朵朵,乖,”爷爷还是爱怜的看着朵朵,用手刮了刮她的小鼻子,“爷爷没事,只是小感冒而已”。
“爸,我们来一下就要走了,公司忙,这个钱你拿着,多买点补品啊!”妈妈从包里拿出一大沓钱,一边打电话,一边跟爷爷说道。
“钱我还有,你们开销大,自己留着用吧!”爷爷正打算把钱还给妈妈,妈妈却拉起了朵朵的手,对朵朵说:“朵朵,你还要去培训班上课呢,快跟爷爷说再见。”
“朵朵想多陪会儿爷爷,朵朵不要走!”朵朵的小嘴巴嘟着,皱着眉连连摇头。
爸爸这时候走了过来,抱起了朵朵,转头对爷爷说:“爸,你看着脸色不太好,要不要我送你去医院看看?”
“没事,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你们忙去吧!”爷爷摆摆手,送走了朵朵,关上门,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忙,忙,大家都忙啊。”爷爷在窗台旁,望着一家三口远去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
日复一日。海棠的身体,正慢慢地被腐烂一点点吞噬。
第六天的夜晚,七天鸟又出现在窗台上。
它看到现如今的海棠,露出不忍的神情,难过的别过头去。回头望着海棠时,碧蓝的眼睛也不再澄澈了,高傲如它,居然用一种请求的语气对海棠说:“你跟我走吧,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也是我最后一次来找你了。花的魂灵,不应该融在黑暗的泥土里。你是属于蓝天的,让我带你走,好吗?”
海棠已经不能发出声音了,全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可怖的腐臭。可她还是倔强的摇摇头。之后又对七天鸟露出了一个艰难的笑容,仿佛是在感谢它的好心。
七天鸟的身上,多了很多花的魂灵。其他花儿都惊讶而不解的看着病入膏肓的海棠,只有那朵高傲的玫瑰摇了摇头,露出了从来没有过的惋惜的神情,轻轻说了声:“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只有傻姑娘,才把美好的生命,浪费在一盆泥土里。”
第七天。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开得炽烈的海棠花上。
爷爷走了。
海棠看着爷爷好像沉睡的脸庞,被轻轻盖上了白布单,就和当初的奶奶一模一样。
突如其来的噩耗,爷爷的子女们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他们打开了爷爷的保险箱,里面整整齐齐的累着一踏踏他们匆匆留给爷爷买补品的钱。他们一个个呆若木鸡,只顾着流泪,说不出一句话来。
朵朵手上捧着爷爷的黑白遗照,眼睛都哭肿了,
他们没有发现,那株开得炽烈的海棠,也在一刹那间凋零殆尽。
海棠的魂灵,融在了窗台的那盆泥土里。
春雨绵绵,夏雷阵阵,秋霜凌凌,冬雪簌簌。
四季回转。没有人记得,窗台上,还孤独的立着一盆没有花的泥土。
更没有人知道,这盆其貌不扬的泥土里,一直住着一朵花的魂灵,一朵原本属于蓝天的,海棠花的魂灵。
直到有一天,朵朵随着妈妈来整理爷爷的屋子。她胖乎乎的小手,捧起了窗台上的花盆,“妈妈,妈妈,我能把它带回去种花吗?”
“那是爸生前最喜欢的海棠吧,都已经枯萎成这样了”。妈妈伤感的自语道,转头对朵朵说:“花盆里的土太干了,我们去院子里换些土吧!”
朵朵费力地把花盆里的泥土倒了出来,重新挖好湿润的泥土填进花盆。
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之后,那堆干涩的土,终于融进了大地。
一只雪白的七天鸟,停在一旁,正慢条斯理的用朱红色的长喙梳理身后雪白的羽毛。
一朵海棠花的魂灵,终于变成了七天鸟的羽毛。
第一缕晨光,冲破了重重迷雾。远山似一抹青黛,在晨曦里渐渐分明了。七天鸟扑闪着碧蓝的眸子,冲着青空一声长鸣,眨眼间振翅没入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