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的樟树
(上接6月8日第6版)村民听见姚凉月叫骂后马上明白过来,私底下窃窃私语,姚凉月从村庄小路这头绕到村庄那头,骂声几乎响遍整个村子。她看见周班拼命往山尖方向逃,心里又心痛又放心,人往上逃是非常累的啊,何况后山都是灌木丛,到处荆棘丛生,山上几乎没有路,光滑陡峭,有力都用不出。
大家都看着周班爬上山岗,为他捏了一把汗,看见周班终于翻过山岗,消失在树林里。
村民私底下都佩服姚凉月聪明,这一招让周班躲过一劫。
姚凉月看着周班翻过山岗才放心地往家里赶,解放军已经把他们家锅底朝天抄了个遍,只搜出一套国民党的军衣,他们拿着军衣质问赵雅芝:
“这套衣服怎么回事?你认识吗?”
“不认识,没有看见他穿过。”
“这是国民党军队衣服,你不知道吗?”
解放军很生气。
“看见和日本人打战时,那些军人穿过,我家二伯林枝芳就是打日本人战死的。至于我老公,我确实没有看见他穿过,他从来没有穿这套衣服回家。”
赵雅芝回答很坚决。
婆婆姚凉月已经站在她的面前,从婆婆脸色、眼神她明白老公已经安全,所以她也就不那么沮丧。
解放军搜查整个村,也一无所获,天色已晚,就撤走了。
“阿妈:周班怎么样了?”
赵雅芝迫不及待问婆婆。
“已经从后山逃走了。”
婆婆姚凉月心里顿时感觉很难过,眼泪就情不自禁流出来。
“阿妈,你不要难过了,都是我害你。”
赵雅芝是通道理的人。
“你命这么苦,来我家不久,我小儿子绍芳就战死了,他死得早,如果现在活着,你也不要受这些苦,现在周班又不知道死活,看他自己命大不大,现在是共产党天下,他入国民党,谁也不知道这么倒霉,你看看童华清师长这么大的官,舒湘燕全家都不安宁,现在全家都提心吊胆过日子,这样想想,你心里就宽慰许多了。”
“阿妈,你放心,过一天算一天,我先把汉庭带好。”
赵雅芝反而安慰婆婆。
周班是位很勤劳的男人,自从到水川村后,大家都看到他天天在地里干活,是一位话也不多的男人,村里人都认为赵雅芝命好,终于找到一位好老公,现在还带老公回公婆家,这样幼小的汉庭就有人照顾,也便不孤单了,姚凉月也就放心许多。本来,一家人日子过得很安心,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打日本人的国民党军人现在被共产党军人打败了,国民党军人现在人人都成了阶下囚,周班也成了共产党被抓的对象。
今天,早饭吃过后,周班就去后山竹林翻土松土,为了让春天多出竹笋,入冬以后家家户户都要背上锄头上山松土,竹林山竹鞭盘根错节,密密麻麻,一锄头挖下去可能就被竹鞭卡住,锄头都无法动弹,竹鞭多的地方就要把竹鞭锄断,所以挖竹山是最累的,远的地方就带饭上山,省得跑来跑去。
连中饭都没有回家吃,一心一意干活的周班,根本想不到这天解放军会进村抓捕自己。
2
周班听见村里有人喊他的名字,心里一紧张,马上躲到树丛里认真听,原来是奶奶的声音,话里有话,仔细看原来小村路上到处是人,特别敏感的周班一眼就发现村里站岗的解放军,他心里那个痛啊,他认真听出奶奶一边走一边呼唤的言外之意。他多想能见一面自己的老婆,但是他知道没有机会了,奶奶边走边骂就是让他明白,不走就没有命了。
他来不及准备,把锄头和工具放好,带上没有吃完的饭菜,心想只有往山顶爬才会活命,也不管上山没有路,他尽量选择杂草茂盛灌木浓密的地方钻,省得被山下的解放军发现。
奶奶的声音不断传来,他很快就逃到半山腰,上坡也越来越陡,由于紧张,抓住的野草一用力,整个人就滚下来,一路上,他不知道摔了多少次,有时候一把抓住野草,原来是荆棘,连喊都不敢喊,经常还要回头看看山下村子的动静,听听身后有没有解放军追来。
周班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很快就接近山岗了,他慌张得连喘气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哪里看得清地上是烂木头还是腐草,只有直接往最山顶爬,才会离村庄越来越远才会更安全,但是上山的路更难走,因为接近山顶的地方是陡壁悬崖,灌木疏松,灌木和灌木之间没有树叶遮盖的,他必须手脚敏捷,速度很快,避免把自己暴露在外面,防止被山下的解放军发现。
周班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爬过悬崖的,之后他就爬到了山顶,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但是不敢休息太久,他已经听不见奶奶的呼唤,村里人也已经看不见他。
他不知道往哪里去,往下走就是善教朱村,不能去的,万一那里有解放军怎么办?于是他先沿着山背往武义方向走,深山老林野兽多,天黑之前一定要下山,他虽然精疲力竭,但是不停鼓励自己,他舍不得吃剩下的饭菜,担心饥饿的时候没有东西吃而走不动路。
他过了善教岭,很快就看见善教村,善教村已经属于武义县界,他还是不敢走近,生怕中解放军的埋伏。他沿着山腰,绕过善教村继续向西往前走。
天色开始变化,晚霞铺满天空,血红、绚烂、恐怖,他感到绝望,迷茫。
童华清能够看清自己的命运,可是周班不行,他没有怎么经历过抗日战争,甚至为什么打战他都没有搞清楚,他在家里不愁吃不愁穿,自己阴差阳错当兵去了,所以当形势发生变化,国民党兵败如山倒的时候,他也无法判断局势,当国民党撤退到台湾时,其实国民党大势已去,已经被共产党逼退到台湾,那不是胜利,那是败退,但是他看不清,所以到解放军进城,周班还死心塌地跟随国民党部队上山,与解放军势不两立。当自己的战友逃的逃跑的跑所剩无几的时候,他才离开自己老家所在的山区,躲避到水川村。
落日在不知不觉中突然消失了,天色就苍白平穷,山的剪影都显得瘦骨嶙峋。
在这里的山顶上,往南方向才是一望无际的山区,他努力往南方走,因为南方才是通向深山老林里的,这样会更安全。
夜晚的时候,他路过武义横路村,他不敢进村,生怕村里有共产党的人,他就在村外稻草堆里躲一夜,天没有亮他就沿着小路沿着山边走,他已经一天没有吃过东西,人也昏头昏脑,
到了下午,周班走到武义兰山村的路口,他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眼睛一花,就昏倒在一块地上。
当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人家的竹床上,原来他昏倒的时候,被去地里拔菜的妇女汪端丽发现,汪端丽见菜地里躺着一个人,吓得半死,赶紧回家叫人,见老公不在家,就叫上邻居朱松叶,朱松叶胆子大,汪端丽引路,朱松叶走到地里,用指头试试周班,发现周班还有呼吸,于是就背起周班往家里跑。
他们把周班放到竹床上,此时周班已经苏醒过来,他看见照顾他的两人,心里很过意不去,但是也很紧张。
汪瑞丽看见周班醒了,心里也便格外放心,回家剩了一碗番薯粥,周班狼吞虎咽就吃掉了,两人才觉得他是饿昏了,于是又去剩了一碗。
“你慢慢吃,一定饿昏了,你准备去谁家里?我去通知一声。”
汪瑞丽看见这位开始恢复体力脸色已经有生机的男人,很关心。
“谢谢你们了,我一定饿昏了。你这里解放军经常来搜查吗?”周班打量他们俩,“太感谢你们夫妻了,不知道怎么报答你们。”
“我们不是夫妻,是邻居。”
朱松叶连忙打断周班的话,担心误解而脸色绯红,汪瑞丽看他紧张得那个样子,差点笑出来。
“我们这里没有解放军,听到解放军就心烦,害得我家哥哥也去了台湾。”
“是啊,共产党有什么好,搞得鸡犬不宁。”
朱松叶说。
周班点点头,心里放心了许多,他吃了两碗地瓜粥后,力气有了,准备走,他们俩看见他那么虚弱的身体就挽留他。
看见他们俩心地善良,周班就告诉他们昨天的遭遇,水川村他们不熟悉,但是秀岭镇他们知道的,小时候他们的父母都带他们去秀岭镇玩过,所以听见周班是秀岭镇附近的人,他们就特别热情。他们都留着周班先在朱松叶家躲一些日子,等风声松了再说。
这样,周班就留了下来,他才知道朱松叶还是光棍汉,年纪和自己差不多,但是一直没有女人喜欢他,主要都是嫌弃他家穷,朱松叶十五岁时,父母就去世了,家里也只有父母留下的一间房子,没有女人喜欢他,他也就那样过,但是人很善良,他还亲自给周班烧吃,第三天,周班体力也彻底恢复正常,两人围坐屋内彻夜长谈,这让周班感到很温暖。
到了半夜刚睡下,迷迷糊糊中,突然听见村里的狗叫个不停,等到周班惊觉,解放军已经冲进他们房间。周班和朱松叶都被解放军按倒在地,并且被五花大绑,连汪瑞丽也被解放军押到他们面前。
解放军逼汪瑞丽讲述发现周班过程,汪瑞丽已经被解放军吓哭。
汪端丽一五一十地讲了自己发现周班的过程。
“他杀了两名解放军,你们知道吗?”
解放军反问围观的村民。
“是他们先开枪。”
周班抢过话题。
“没有你说话余地。”
解放军命令道。
“你为什么收留他?他是国民党、土匪、杀人犯,你知道吗?”
解放军开始审问朱松叶。
“做人总不能见死不救吧,他身上又没有标记国民党,土匪、杀人犯,如果你解放军昏那里我也会救的。”
朱松叶倒是理直气壮。
“你——”
解放军气不过,另一位解放军不让他继续说。
全村的人都向他们这里围过来,解放军觉得待太久也不好,于是主管的那位马上开口说话:
“非常感谢乡亲们的配合,周班是永康水川人,在上山做土匪时杀害我们两位同胞,我们是化了大力气抓他的。”
解放军停了停继续说:
“你们村两位村民思想觉悟不高,应该批评,但是我们解放军是讲道理的,不怪他们,他们毕竟不知道周班罪恶滔天,但是以后一定要吸取教训。”
3
解放军说完就把朱松叶松绑了,并且要把周班带走,周班突然开口说:
“对不起你们俩了。”
之后他扑通跪在地上给朱松叶磕了三个头,给汪瑞丽磕了三个头,之后他紧紧握住朱松叶的手:
“我这次去一定是死路一条,你是一个好人,我死了以后,你如果不嫌弃,我家老婆想托付给你,她命苦,你给她一口饭吃就行了,我对不起她。我也不是上山做土匪,我也是正规军人,那些国民党兵逃山上,他们没有粮食吃,我乔装打扮给他们送粮食。下山时,刚好遇到解放军搜山,解放军就朝我不停开枪,我只好还击,他们枪法差。不是他们死就是我死。——拜托你了。”
周班说完又扑通跪在朱松叶面前,之后解放军就带走了。
骚动的乡村又恢复了宁静。
朱松叶始终不知道解放军是怎么知道周班藏在他家的,第二天他和汪瑞丽猜测很久也猜不出自己村里谁出卖了,朱松叶后悔自己挽留周班,让他走也许就抓不到了,汪瑞丽也后悔自己,如果装作没有看到,周班自己醒过来就逃走了。他们都有相同的善良,所以才会收留周班,周班也认为他们安全家才会留下。
当然,周班已经抓走,已经变成事实,当务之急是知道他带到哪里了。
谁都知道,自从解放军南下,国民党撤走,共产党已经掌控每一座城市,武义县也不例外。
每当抓到国民党军人,政府要员和富人、大商人,共产党军管组就会召开公判大会,天天有人枪毙。
国民党、旧政府要员、地主恶霸、土匪,谁家摊上谁家倒霉,家人还不敢在公开场合哭。
所以汪瑞丽提醒朱松叶:
“我们做好人做到底,我么注意打听公判大会,你么想办法去通知他家人,否则收尸都没有人收,也够可怜的。”
汪瑞丽的老公朱三桥也催促朱松叶提早动身,因为都不知道共产党何时会枪毙周班:
“快去通知家人,说不定家人赶来还能见上一面。”
“那我回去准备一下,去秀岭镇,一来一去也要二天时间。”
朱松叶刚回家准备,汪瑞丽后脚就跟进来,气喘吁吁说:
“我老公听村里人说,下午郭洞要召开公判大会,恐怕来不及了,你看怎么办?”
听到汪瑞丽的消息,朱松叶也慌了,活生生一个人,上午还在,下午就没了,真的杀人不眨眼,他心里那个难过:
“你老公怎么说呢?”
“快过去商量一下吧。”
汪瑞丽也六神无主。
朱松叶跨出门口,走一会,就看见汪瑞丽老公朱三桥蹲在自家门口抽烟。
“真的?”
“嗯!”
“你去家里找条旧草席。”朱三桥吩咐汪瑞丽,之后盯着朱松叶,“既然我们把他带进来,我们总要把他送出去,我们俩去收尸。”
听老公这样一说,汪瑞丽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那我先去买些烧纸和香吧?”
汪瑞丽小心地问。
“傻的!”汪瑞丽老公说,“我们回来再去买。葬了再去通知家人。”
“那我也跟你们去吧?”
汪瑞丽又问。
“我们两个男人够了。”
汪瑞丽老公果断回绝。
“我们够了,你安心在家里,家里需要人的。”
为了防止别人好奇,朱松叶把草席折叠成方块型,外面套着一件长袖,带了一根担柱,汪瑞丽老公带一根很长的挑稻草的担冲和几件旧衣服。
兰山村到郭洞是一条小路,路旁参天古木,苦槠树的果实已经成熟掉落,路上都能够看到。两人都没有怎么说话,因为是公判大会,路上三三两两的村民都往郭洞赶。
公判大会设在郭洞村外一块很大的稻田上,收割后的稻茬枯黄枯黄的。听村民议论,等会儿枪毙就在离稻田不远处那片杉树后面,朱松叶和朱三桥就走过去看了看,之后就回到稻田,公判大会还没有开始,朱松叶和朱三桥就在戏台旁找个地方坐下来等待。
“等会,这些东西放这里,我们挤进去看他一下。点点头就是了,一定不能说话的。”
朱三桥先开口。
“好的,他一定知道我们来收尸的。”
朱松叶不回避不忌讳。
朱三桥白了朱松叶一眼就低着头抽自己的烟,烟香飘进朱松叶的鼻子里,他又不好意思问朱三桥讨,所以站起来往戏台那边走,他刚过去,戏台上上来几位布置会场的人。
稻田里已经站着黑压压的人,朱松叶听见妇女和小孩低声的哭泣,他心里清楚,他不忍心听下去,那种凄凉的哭声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上午十点,阳光很好,但是场面很严肃,郭洞村到处都是荷枪实弹的解放军,十点半,公判大会正式开始,朱松叶朱三桥早已经挤到戏台最前面,两人一左一右,只要周班被押上来,他们就可以很方便地挤到周班前面,这样周班就会看到,在这里,周班只认识他们两人。
人要死之前,没有一位熟人在身边,多可怜啊,并且是军人,共产党的军人枪毙国民党的军人。
朱松叶和朱三桥是一定要让周班知道的,让周班明白,死的时候还有这么好的陌生朋友帮他,让他不会死不瞑目。
两个人的心情越来越沉重,时间过得特别慢。
十点半,终于宣布公判大会开始,之后押上十几位人,会场引起骚动,解放军也怕出事,高音喇叭马上开始叫喊,朱松叶无暇顾及台上的军人和那些管理人员,他突然发现第二位五花大绑的男人就是周班,身体已经被绳子绑得无法动弹了。可怜的周班,朱松叶看到眼泪就齐刷刷流下来,朱松叶差点忘记挤到周班前面,朱三桥推他他才反应过来。
两人小心往人群右边移动,太快容易招人显眼,慢慢移动,台上的人才不会发火。
他们本来已经站在戏台前当中,所以移动三、四个位置就站在周班前面了,此时的周班还低着头。当宣判人员读到他的名字的时候,解放军才会抓住他的头发,猛力一拉,把他的头从低头状态拉到平视状态,这时,周班才会发现他们俩,如果不注意,也会不知道的,所以没有进来前,朱松叶和朱三桥就想好的,当周班眼睛看他们这边时,他们俩一个头尽量往上伸缩,一个头尽量往下伸缩,这样一上一下的运动,台上的周班马上会注意到的。
现在,他们站在周班前面,揪心得很,朱松叶的眼泪是没有停过,朱三桥虽然没有,但是他的脸色铁青,说实话,因为他们已经挤在最前面,他们离周班只有两步远,周班如果有意注意就能看见他们仰头注视自己,但是周班此时哪有心事?哪有心事看台下黑压压的人群?
“下面宣判第二位犯罪分子:周班。”
公判人员大声宣布,同时,周班后面的解放军抓住周班后脑勺的头发猛力一拉,周班的眼睛从自己的脚上看到前方密密麻麻的人群,周班眼皮往回看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脚下戏台前面两个人上下缓慢移动头颅,那面孔是那么熟悉,他仔细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是朱松叶和汪瑞丽的老公朱三桥。
周班在死之前本来不企望看见一位熟人,想不到恩人就在台下,他知道一定是为了他而来,当他看见朱松叶泪流满面的时候,自己也控制不住流泪,虽然宣判人员正在宣读他的罪恶,他丝毫没有听见也没有感觉痛苦,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身世,忘记了死难临头。他现在唯一想说的是,如果有葬身之地,希望自己头朝家乡,这是他要想办法把这话告诉他们两人,这样他就安心了。
他们俩不停地给周班点头,周班终于明白他们不断点头的意思,自己终于放心了,也不断地点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