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巧莉
那一日,回老家,闲来无事的母亲从老屋里整理出一些她认为需要丢弃的物件时,我一眼就瞧见了捏在她手里的那盏只剩下一半骨架的破灯笼。
我说,别扔,把它给我吧。母亲迟疑了一下,把它给了我。
母亲一定想起来了,它是属于我和小弟的。
把灯笼拿在手上时,我就情不自禁想起了东岭的夜。那时,东岭的夜很冷清,特别是冬夜。仔细听,除了风吹山林时发出的阵阵响声外,似乎再无其它的声音。
我们家又是翻上姐弟坡的第一户人家,夜晚来临的时候,姐弟坡那一处显得空空荡荡,它就像是两边的矮山张开的大嘴巴,仿佛一口气就能把我们家的屋子全吞下。我和小弟都胆小,天一黑便早早关上屋门,躲进被窝里等母亲。那时的母亲,多半还在鱼塘里忙着。事实上,每个夜晚,她都要在鱼塘里守上好长的时间,才会回家。
有时,傻傻的小弟也会缠着母亲问,为何总要在鱼塘那儿呆上那么久。母亲说,鱼塘里可都是咱家的宝贝,哪个养鱼人不得花上力气把自家的塘守好喽。
母亲这么说的时候,小弟就嘟着嘴看我,我知道,他准是觉得自己在母亲眼里竟还没有那些瘦巴巴的鱼来得宝贝。是的,小弟毕竟还小,有好多回,他都在夜半醒来哭着要我带他去找母亲。可我们家的鱼塘在皖山脚下,从家里过去,要走一里多的田埂路,再走完一段长满荒草的土坡才行。加上夜里黑,我根本没有那份勇气。
“姐,要是我们有一盏灯笼就好了!”小弟说。
日子就这样缓缓地流淌着。东岭的冬夜,天黑得越来越早。
在县城交管局工作的父亲似乎知道了我和小弟的心事,有天夜里,他居然破天荒的真的给我们带回了一盏灯笼。
我们是在第二天醒来时发现的。那时父亲已经回县城上班去了,母亲也不在。灯笼就在堂屋水缸的木板上放着,它是用竹片编制而成的,里面插着一支红红的蜡烛,外面糊着一层白白的薄纸,纸片上还画着两个小葫芦。
发现这个时,小弟尤其兴奋。他提着灯笼满村子跑,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这么个宝贝似的。可不,在东岭,就连最年长的阿贵爷也不会做灯笼呢。
小弟这一跑,很快,村里那些半大不小的娃儿们就都跟着他跑了起来。我也跟着跑,我把火柴盒子放在裤兜里,我们都盼着天快点黑下来。
等到夕阳带着晚霞漫过四周的山头再消失的时候,天终于黑下来了。在小弟和伙伴们的催促下,我开始小心翼翼地划动火柴。可天冷,我的手太笨了,一根、两根、三根、四根,等划开了第五根时,才总算把灯笼里的蜡烛点亮了。
灯笼一亮,大家不由得欢呼起来。东岭的夜,就在灯笼的光亮里变得柔和了。
记不得那一晚我们来来回回在村子里疯跑了多久,只记得其他七八个小伙伴都是被他们的父母硬拽着回家的。而那时,我们的母亲还没有回家。看远近都有房屋透着光亮,可我们家没有。
我和小弟开始盘算着一件事。确切地说,是小弟先开口的。
小弟说:“姐,我们去接母亲吧!”
小弟这么说的时候,我还有些犹豫。我想起了母亲曾叮嘱我的话,可我抵不住小弟央求的眼神。灯笼的光照着他的脸蛋儿红红的,看上去,他的眼睛也是红红的。
“好吧!”我答。
就这样,我们开始从姐弟坡往下走。风,呼啦啦地吹着,灯笼的光明明灭灭。
小弟原本提着灯笼大踏步地走在我前面的,可走着走着,他就绕到我的身后了。等他用小手拽紧我的衣角时,我听见了七子河的水正在哗啦啦地流。我知道,前面我们就要过那段荒坡了。
荒草坡上,一边是稻田,一边是河。小弟问我:“姐,我们会踩到蛇吗?”
“不会,蛇都躲着冬眠了。”我答。
小弟又问:“姐,我们会遇上野猪吗?”
“不会,野猪在深山里呢。”
小弟再问:“姐,地鼠会咬人吗?”
“地鼠不会来咬我们,它们怕光。”
我的话音刚落,就发觉自己脚下踩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那一瞬间,我想到了蛇。
母亲早就告诫过我,荒草坡上除了乱石和荆棘,还有随时会窜出来的地鼠和蛇,所以,没有大人一起时,她不许我带小弟去找她,特别是夜里。
可现在想起这些已经晚了。我“啊”地大叫一声后往前连跳了几步,惊慌中忘了拉上小弟的手。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显然把小弟吓到了,他想跑的,可没等跑起来,就摔倒了。
小弟这一倒,灯笼也跟着倒在了地上。风,逮着机会钻进了灯笼里。很快,烛火就把灯笼点着了。
冬天的荒草坡干燥无比,最易着火。那一刻,我急忙从小弟手里抓过提灯笼的竹竿子,扬着它拼命地在空中甩,希望能把火甩灭了。可火一点没有要灭的意思。情急之下,我想到了一旁的七子河。对,着了火的灯笼最后被我使劲儿抛下了七子河。我不知道它在落入水的那一刻是什么样子,因为荒草坡上靠进河的那一边,长着许多芦苇和荆棘,没法靠近。
灯笼被丢了,火没有了,可光亮也跟着没有了。
没有了光亮的荒草坡似乎比火更可怕,它让我们寸步难行。就站在原地,小弟哭。我也哭了,我没法阻止小弟哭。那时,我真希望母亲能马上出现。可我又不敢大喊大叫,只能紧紧拉着小弟的手,因为我怕“鬼”。村子里的老人总是吓唬我们说,在夜里哭着大喊大叫的人,就会招来鬼。可小弟不管这些,他边哭边喊母亲。
泪眼模糊中,坡的那头晃动着一个身影,带着手电筒的光,它离我们越来越近。
她是母亲。
小弟终于哭着投在了母亲的怀里。我不敢哭,但也没能停止抽泣。借着手电的光,我看见先前自己踩到的不过是只破麻袋而已。我以为母亲定会责骂我,可是没有,她一手抱着小弟,又试图想用拿着电筒的手拉上我。那一刻,我觉得母亲无比的温柔。
记不清那晚我们是跟着母亲怎么回家睡下的,只记得第二天小弟还吵着让母亲去七子河里捡回了那盏被我扔下水的灯笼。忙碌的母亲自然没有搭理他,他便不死心,又去找二伯家的唐哥帮忙了。
等到周末,父亲回来时,他一眼就看到了院子里那盏“惨不忍睹”的灯笼。
父亲问母亲怎么回事时,母亲说,你倒是有心去白溪口向你的小舅学做了那盏灯笼,可就因为它,差点让两个孩子出了事呢……
母亲这么说的时候,父亲倒吸了一口气。可不是嘛,若非有那盏灯笼,大晚上的我和小弟哪里有胆儿去鱼塘找母亲呢!
“以后,我下了班还是尽量都赶回来吧!”父亲说。
“别,你回来远,还是我自己尽量早点回来吧!”母亲说着背过身去抹起了眼泪。
从那以后,母亲真的回来早了。
有一回,婶娘笑着问母亲,你这么早回来不怕别人到时摸黑去你家鱼塘偷鱼了啊?母亲说,怕啊,可那些鱼怎么的也比不上家里两个孩子来得宝贝。
母亲的话,我听见了,小弟也听见了,我们看着依然挂在院子里的那盏只剩下一半骨架的破灯笼,美美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