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观德
想起姐姐,我就会想起秋天、水库和青菜。
那年秋天,干旱少雨。“深塘水库”(我们村的一个水库)的水渐渐干涸了。水库“里北”(方言。里面的意思)裸露着大片的库底,塘泥黑黝黝的,非常肥沃。一些村民生产队一收工就跑到深塘水库里北。锄头所到之处就成了“势力范围”。一畦、二畦、多的有四、五畦,种起了蔬菜什么的。有一段时间,常常是天黑了,生产队收工回来的母亲都已烧好晚饭,我们准备吃晚饭时,我才看到姐姐回家:个子高高的姐姐背着锄头,一只手拿着沾着泥土的鞋子,裤脚卷得老高,赤着两只洗过的脚。父母亲也从来没问姐姐为什么这么迟才回家?
姐姐有语言障碍。和我们家人交流时,说慢一点还基本上能听得清楚;要是说快了,沟通起来就有点费力。母亲后来告诉我,是姐姐舌头下一根筋拉着,致使姐姐的舌头不能转动自如。医生说,这病要是在五岁之前动手术就能够治好。看看是小手术,但前期治疗、后期保养需要不少费用。当时一天全家挣的才几分钱,许多亲戚家也都穷得叮当响。稍有一点的亲友见到母亲来借钱,就好象躲“瘟神”一样避开了。拖过了治疗的最佳时机,姐姐从此就落下这个毛病,父母也从此内疚一辈子。
有一天晚上,天已经黑了。我们都已经吃过晚饭。劳累一天的父母坐在床上准备休息。姐姐用锄头挑着两畚箕的青菜回家。青菜肥肥的、黑油油的。姐姐把两畚箕的青菜放在猪栏前。我家房子少,一间泥土房既当厨房,又当卧室,还有猪圈。姐姐肯定是很饿了,一放下担子,就迅速捧起桌上母亲盛着的菜饭吃了起来。“我们家种的菜还小啊!怎么有这么多菜?”父亲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问正在狼吞虎咽的姐姐,“这菜哪里来的?”嘴里含着菜饭又有语言障碍的姐姐用手指指外面。外面漆黑一片。“是不是外面偷来的?”本来交流不便的姐姐当时也不知道摇头。嘴里不停地说着……,看的出来,她看着父亲铁青的脸,越急越想说,结结巴巴的,越说越不清楚。“肯定是外面偷来的。”父亲一把夺过姐姐手里的饭碗,“铛”的一声摔在地上,顺手操起放在猪栏边的扫把,重重地打在姐姐的背上,嘴里骂着“人穷志不穷。让你去偷别人家的菜…”受了疼痛的姐姐“哇”的大声大哭起来。母亲见势后,迅速从床上爬了起来,赤着双脚,一把夺住父亲的扫把,一边喊着,“你要打爱婵(我姐姐的名字)先打死我。爱婵,快点跑到外面去!”姐姐哭着跑到外面。正气在火头上的父亲看到用棒头已无法教训姐姐,大声的骂道,“有本事在外面就不要回家。”
听到骂声、哭声,一位邻居赶了过来,“有抗,彩川(我父母的名字),究竟什么事情?”怒气未消的父亲指着放在猪栏旁的两畚箕的青菜,“你看看,不学好,去偷别人家的青菜。”邻居“哈哈”大笑起来。“有抗,你冤枉爱婵了。这是你自己家的青菜。爱婵种的。”接着,邻居把我姐姐生产队收工后到深塘水库里北挖地种菜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我父亲。
晚上9点多了。乡亲们大都睡着。将信将疑的父亲点着一盏灯笼,执意要去看看姐姐种的菜。姐姐在前面带路,父亲打着灯笼和母亲走在中间,我跟在后面。深秋的风让人感到寒冷,田野里十分寂静。我们深一脚浅一脚来到离家有二里光景的深塘水库里北。姐姐指着一块地,对母亲说,“就是这三畦。”提着灯笼的父亲弯着腰从这头看到那头,每畦长大概有十五米左右。颗颗青菜肥肥的、嫩嫩的,一棵挤挨着一棵;塘泥都敲得细细的。就着微暗的灯光看到,在割过青菜的地方,看到有八个菜茬。姐姐挑回家的也是八颗青菜。父亲如释重负般的“唉”的一声。
回家的路上,我和母亲走在前面,父亲和姐姐走在后面。只听见父亲说,“婵,痛吗?”。
那年,我们家的青菜大丰收。那段时间天天都有青菜吃。除了送些邻居外,母亲和姐姐把剩余的青菜腌了起来。
那年下半年,我正好读初一。一晃四十来年过去了。我的父母和姐姐都已不在人间。当我回家乡看到深塘水库时,我都会不禁多看几眼,好像看到姐姐正在水库里北卷着裤腿,弯着腰,挖着塘泥,种着青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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