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嘉励
老李,是来自陕西扶风的考古技工。2004年以来,一直跟着我奔波在各个考古工地。
1970年代,他在西藏的中印边陲当兵。在于他,这是段充满光荣感和优越感的时光。他说,藏民很穷,部队食堂里的剩饭菜,他们也会偷吃;他又说,印度人很怂,时不时前来挑衅,但只要我威武之师严阵以待,便又逃之夭夭。
复员后,他在老家玩了几年,在当地的毛巾厂当过保安。结婚后,老实住家。他家门口,曾经是先周、西周时期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地不爱宝,经常有大城市里的考古队莅临工作。于是,老李成功转型,成为一名考古技工。
考古技工,本是农民的一种。考古队来了,他就是工地上的技术工人。考古队走了,就回老家种地。这些年,因为浙江的考古队支付的报酬,较陕西的更高。于是,他们就跑来浙江讨生活。
他家有五亩地,灌溉不畅,只种小麦,大不了再种一季玉米。俗话说“粮贱伤农”,那些年粮食不值钱,种地只是糊口,赚不了钱。
当年名目繁多的“农业税”,在性质上,约与解放前的“田租”相当。一亩地的苹果特产税是240元,辣椒特产税,按人头算,每人每年折合25元。除此,可能还有烤烟税、西瓜税。
老李坐下来,一盘算,不对啊,我种了小麦,就种不了苹果,种了苹果,就种不了辣椒。至于烤烟、西瓜,几百年来,就不曾在我家地上长过。
老李向有司如实反映情况,有司说“老李,你是军人,要服从大局”。
怎么办?老李不种地了,就往外头跑。从此,地上只长野草。很好,野草不征税。
有司体察民情,既然田地荒着,那么,苹果、辣椒、西瓜、烤烟等税,能减则减,能免则免,罢罢罢,酌情收一些。老李说,从此农业税,加上计划生育费、民兵训练费、普九教育费,每人每年一千元左右。
老李在外头跑,这笔钱尽管不愿意交,但勉强能应付。不出门的人,一年也挣不到几个块,能赖则赖,能抗则抗,有匪徒出手打了“有司”的人,这也好办,关起来。
当然,这些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老李说,现在好了,农业税没有了,杂七杂八的费用也取消了。我五十五岁了,终于赶上了好时代,我要管好这五亩地。
老李的说法与“专家”的腔调如出一辙。专家说,中国历史五千年,哪个朝代种地不收租,只有今天不要钱,所以这就叫盛世。
我说,老李啊,你以后发财了,可不能忘了浙江还有我这个穷朋友啊——那五亩地,可不得了,每年水稻种两季,每季4000斤;冬小麦、春小麦各种一季;苹果、烤烟、西瓜、大豆、玉米、高粱、苜蓿……又分别种一季。说不定可以在种植各类作物的同时,又被征用去建设高速公路,还能领到一笔巨额的土地赔偿金。总之,发财了。
老李大骂:“妈的,这种算法,你,你,你,这是强盗的算法。”
我说:“妈的,你,你,你这是污蔑,这是统计学。我看新闻,据权威统计,我省人均收入已经突破七八千美元,最近没空看更新的数据报表,说不准,早就成功突破万元关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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