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嘉廷
今年年初，得知武义一中将举办80周年校庆活动，让我想起了许多往事。
在上世纪大饥荒刚刚结束的1962年，到生机盎然的1965年，我在武义一中读了3年高中。这3年，是我长个儿发育的3年，是心智洞开的3年，也是春风化雨的3年。弹指一挥，53年过去了，往事如云又如烟，但有些事有些人，有些景有些情，却难以忘怀，久而益清，老而弥坚。
书读得很苦，回忆全是甜的。
神思难测，第一个闪入镜头的居然是那一泓风不惊雨不怪，早已淡出常人视野的半月池，和那一长串清脆悦耳的蝉鸣。
我出生在永康一个偏僻的小山村，经地区统考统招，以十选一的概率，过关斩将，侥幸考上武义一中。我跟随老爸，到武义一中报到，走进那个由若干根红色圆木柱子支撑，高敞得有点像寺庙的大礼堂。穿过有飞檐的礼堂南门，见台阶之下，有两个古旧的石狮子，守护着一口花木扶疏的小池塘，弯弯的小池塘上面，居然横架着一座石桥，藤蔓掩映，野趣盎然。直到开学很久，我才从语文老师张承渭嘴里获知，这个大礼堂是原先的文庙改的，庙前那个架有石桥的小水池，叫半月池。文庙又叫泮宫，这半月池又叫泮池，是历朝历代尊崇无比的县学，是秀才们读书的地方。哇……
武义一中是我的福地，是我苦尽甘来的起点。国家走出了三年大饥荒，我户口虽在农村，却不必太为米面为饥饿担忧了。
或许是半月池的秋蝉，唤醒迷蒙，福至心灵。在开学不久学校举办的作文比赛中，我一举夺魁，居然斩获了高中部第一名。我完全被吓懵了：不是高一年级，而是高中部；不是一等奖，而是第一名。我莫名其妙的进入语文老师的视野，夯下了人生第一块路标基石。
武义的同学纯朴诚实，热情敦厚，无一欺生。反应最快的是班长汤福桃，发榜当天，他就满怀诚意地宣布：“从现在开始，我兼任的这个语文课代表，就由胡嘉廷同学担任了。老师那边我会解释的。”
张承渭老师刚从杭大中文系毕业，第一次上讲坛执教鞭。他是义乌人，朴实厚道，对我信任有加，既是恩师又如兄长。他让我帮他干两件事，一是代他考查课文背诵，二是给黑板报投稿。那时候语文重视朗读背诵，不仅每首诗每篇古文要求会背，优美的散文也要求背诵。为此，我每天晨读会付出许多时间，代老师查听每一个同学的背诵。当初还沾沾自喜，现在反思一下，这对自已的诵读绝对是有影响的。
张老师为那块学校的黑板报，耗费了许多心血。那黑板比教室黑板要大一些，位居学校大门旁，食堂边，文庙后门的交通要道囗，特别招人注目。张老师是主编、抄写、绘图一肩挑。黑板报两星期出一期，文章以学生习作为主，有文有诗，有长有短，有问有答，形式多样，生动活泼，书写工整，插图生动，自然而然成了人们流连诵读、议论交谈的磁场。我自然而然成了张老师的忠实拥趸与小跟班，成为经常发稿亮相的骨干作者，有时甚至同期会上两篇。为了避嫌，经张老师点拨，我开始使用此生第一个笔名——胡波。通过这块黑板报，张老师让我懂得了组稿、采访、编审、排版和奉献，为我一辈子乐此不疲地当编辑，做了征兆性的预演。
一年之后，这块黑板报上，又跃出一只喳喳欢叫的喜鹊，文章写的又快又好，他名叫胡瑞庭，当时刚上初中。黑板报上经常二胡联袂登场，姓名只差一字，不少人以为我们是亲兄弟呐。
教我高二年级语文的是徐世胄老师。四十来岁年纪，精瘦精干，不苟言笑，一脸严肃。教学异常认真，对汉字音形义的读写甄辨，要求极其严格。记得有一次在课堂上，为纠正一个字的舌尖舌根读音，让三个同学站起来，练读纠正了20次。他批改作文非常认真，不留情面，经常会批出60分及格线以下的40分30分，批评起来厉声糙语，入骨三分，让人难堪。但他对我非常友善。有一次课余，他悄悄地揽着我肩膀，走到半月池畔，神神道道的说：“你是我们语文教研组的宝贝儿。武义一中建校这么多年，至今没有一个毕业生考上大学中文系，语文老师脸面无光啊！明年就看你了。需要看什么课外书，只管跟我说！”徐老师脸冷心热，后来真的在学校资料室，为我借阅过好多种文学名著。他虽然没有大学文凭，但教学水平不差。我考上大学后，收到的第一封信，竟是他寄来的，写道：“从现在开始，我们不再是师生，而是同学关系了。我现在仍是杭大中文系的函授生……”臊得我半晌透不过气来。
高三的语文老师朱明康，是学校语文教研组长。一个土生土长的武义人，朴实友善，敬业低调，不会花里胡哨，高谈阔论，特别合我胃口。曾邀请我去家里小坐，让我受宠若惊。他恋爱结婚很晚，不知是月老打了个迷糊，还是他眼界太高。他住在上街头九间堂二楼一间单身宿舍，不大，家具很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两木箱，墙角两边站立着两个书架，一个木头的，一个竹子的，整整齐齐的插满书，非常整洁，相当清寒。
朱老师询问了我高考复习情况，讲了三点意见。一是不要有太大的压力，正常发挥即可；二是不必全面深耕广种，拾遗补缺为要；三是作文重在审题谋篇，达意通情为上。还对我写作过于追求词藻和虎头蛇尾，举例批评，让我口服心服。
临走时，他从桌子抽屉里，取出一小叠食堂的饭菜票，笑着说：“听说你在食堂用餐，只买饭，很少买菜，单吃老家带来的干菜霉豆腐，这怎么行啊？老师送你几元菜票，买点荤菜，改善一下生活。不多，一定得收下，推来推去，难看。”我感动得差点落泪，一边解释自己从不吃肉，一边往后退，破门而出，落荒而逃。
回头想想，那时候教师工资不高，没有一毛钱奖金，也没有一分钱加班费、辅导费、家教费收入，没有一个学生一个家长会上门送礼，却一门心思扑在教学上，脑子里想的，手上做的，都是学生的课业学业，完全彻底地为学生服务，没有一句怨言，没有一丝懒散，没有一刻松懈。真正是师范化人，师表千秋啊！
随着岁月流逝，见识也略有增长。我知道了文庙历代都是每个县城的重要建筑，其规格规模不低于县衙大堂。武义文庙虽然孔圣人的塑像也早被捣毁，但廊宇仍在，间构犹存，只东厢西厢，南头北面，被隔成教师办公室，留下中间一大块，作为召开师生大会的礼堂。
语文教研组的办公室，设在文庙的西厢，朱老师，张老师，徐老师都在此办公，我是常客。有一次，见四下无人，悄悄的问朱老师，孔子的座像原在哪里。他一个愣怔，缓缓地领我来到大礼堂北面，轻声细语：“应该在这儿。”相视凝神，默然有顷。他的胆子也不大。
我最喜欢泮宫南囗的半月池。因南大门被封，只留下一个教师通道，这儿被冷落遗弃，反而变得格外清静优雅。泮池半月形，很小，水深尺余，清澈见底，连喜欢潜游在小荷叶底的几条小鱼，以及趴在池底石坎缝里蹦移的虾儿，都历历可数。最后冲刺那个夏天特别热。那年月甭提空调，连电风扇都似乎尚未问世。大家热得吃不下饭，看不进书，可把老师急坏了。记得班主任卢锦章老师，曾在家里让师母烧了一大锅又一大锅茶水，先用井水浸凉了，一茶壶一茶壶的往教室里送，让只有十来岁的女儿和儿子，在毒太阳下面做搬运工。
我喜欢半月池，那儿有树有水有风，早早就瞄准池边那棵绿荫如伞的桂花树，在董延吉同学帮助下，搬了块比较平正比较干净的石头，安放在池畔桂荫之下，搭成一个座位，既荫凉又隐蔽。大家都知道我疰夏，一不当心就中暑，武义人厚道，不夺人所爱，一直无人与我争抢。
在半月池畔看书，是一种很有情趣非常惬意的享受。风轻轻的吹，树柔柔的摇，水凉凉的晃，花悠悠的开，蝴蝶款款的飞，蜻蜓贴着水面，没完没了地追逐嬉戏，让人神清气爽，脑子特别接地气。最可爱的当属知了，从上午太阳一出来，就扯开嗓子使劲地叫，不管有人表扬还是没有人叫好，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独唱，对唱，小组唱，表演唱，大合唱，你方唱罢我登场；高音中音低音，民俗的花腔的，应有尽有，主旋律就是知一一了，高度一致，热闹非凡。
1965年高考，教师用心用力，学生卖力卖命，武义一中两个班60来个毕业生，24人考上大学，总人数超过前4年的总和，其中清华大学、复旦大学和哈军工，都是首次破零，我也被杭大中文系录取，也算圆了几位恩师的梦想。
沧海桑田，53年过去了。听说武义一中早已搬迁新址，美轮美奂，今非昔比。但我仍惦念着那座文庙，那个半月池，缅怀我的恩师，难以忘记那些逝去的岁月。
(作者系武义一中65届校友、浙江省期刊界资深编辑、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电影协会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