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耀卿
这个亭就叫水帘亭,建在武义县金柱山龙门峡瀑布的东侧,原是南宋诗人巩丰纂建的娇姿玲珑的八角亭。建成之初,巩丰就邀请朱熹、吕祖谦、陈亮来到亭上品茗赏景,赋诗唱和。这绝对是一次高贤的雅会,可惜缺了一篇《兰亭序》那样的雅文,以至建亭的确切时间都难以查究。好在他们唱和的诗篇留传下来了,甚至还有不少的文人骚士也来写景唱和,这些诗作记载于典籍的也有几十首。成为八百年流韵相续的趣事,兹特连人带诗作一点介绍。
首先介绍雅会的发起人巩丰。
巩丰(1148~1217),字仲至,号栗斋。明代宋濂撰的《巩丰传》记载:“武义有巩氏自庭芝始。初庭芝登元城刘安世之门,以道学为东平倡弟子,受业者恒数百人。南迁武义后,以所学化导如东平,故武义人士知尚义理之学自庭芝始,至其孙巩丰、巩嵘又从东莱吕祖谦游,于是中原文献,丽泽渊源,萃于一门。”
巩庭芝一家来武义在南宋建炎之初。可说是随宋室南迁最早的一批名人之一。巩庭芝一家原先是住在泉溪镇马宅巷(应叫万载巷,原有江西万载人迁居于此,现称泉三村曲湖街江西巷),人称巩员外府,现尚有八角塘、八角井、八角亭等遗迹。只是员外府的前后花园已成为杂木林了。后来巩庭芝看到护国寺西侧的曲湖清渚、高畈殷实,远处高山叠嶂,俨然成趣;信步所及,可立于武义江岸瞰滔滔江水;小行数里可到龙门峡观瀑;涉江而过,不足十里就是明招山。若干年后,巩氏一家又迁居护国寺旁边的巩宅。多少情缘胜迹就深蕴在秀水明山之中。
巩庭芝在武义传授的“北方之学”,实为本之于经、史、子、集等“中原文献”,讲贯做人须怎样立身处世、行事怎样明辨义理的大学问,这种学问不仅教化了武义这方土地上的青少年,同时他自己一家,也是学业精进。南宋诗人姜特立在《山堂巩先生挽诗》中有“公家五进士,此地半诸生”的句子。细查《曲湖巩氏宗谱》和《塘头巩氏宗谱》等相关资料,巩氏一门在巩庭芝及其名下有七位进士:
巩庭芝绍兴八年(1138)黄公度榜进士;长子湘,绍兴十二年(1143)陈诚之榜进士;次子法,乡贡进士;三子沅(榜不详)确记为进士;长孙丰,淳熙八年(1181)黄由榜进士;次孙嵘,淳熙二年(1175)詹睽榜进士;曾孙俊(巩湘孙)绍定五年(1232)徐元杰榜进士。
巩家七进士中,诗名拔萃的是巩丰。叶适曾极力称赞他的诗文成就:“君文蚤贵重,蜀锦载胡车。离离三千首,雅正排淫哇。石碑富规制,玉策垂芬葩。简牍尤美妙,一字不可加。”(《哀巩仲至》),非常可惜的是,巩丰一生写诗数千首,竟未有诗集留传,存世诗词数量少得遗憾。巩丰三岁丧父,少年才学,得益于慈母。母杨氏通晓《孝经》《毛诗》《论语》等著,守节教子,谆谆不倦。儿时的巩丰则对前辈学术源流,古今文学音节,重大史事因革的陈述,令宿儒也为之叹服。少从吕祖谦学习,成为吕师称心得意的门生。巩丰一生,官场之事多有不顺,使他看淡世态人情,独爱大自然的清纯,常常携酒一壶,独步山野之间,往往迟暮而归。故与山野结缘甚深。在明招山读书时,就写了“旦旦对此册,相视真莫逆”。在福建做官时,把福建的一些山水化入他的诗中,并把诗作寄陆游。陆游看了以后,特别高兴就写了《夜读巩仲至闽中诗》回寄巩丰:“诗思寻常有,偏于客路新。能追无穷景,始见不凡人。细读公奇作,都忘我病身,兰亭尽名士,逸少独清真。”可见陆游对他的诗十分欣赏,竟愉悦得忘了身上的病痛。从巩丰的禀性爱好来看,他的诗作当以田园诗为主,可惜存世甚少,如多一些留在世上,也许就是王维、孟浩然一样的田园诗大家。
巩丰造了一所亭,就能邀请到吕祖谦、朱熹、陈亮这样的大名人一起吟诗唱和,“面子”何来,情缘何在,值得一说。
吕祖谦是巩丰亦师亦父的恩师,也是最了解巩丰禀赋、性格的先生。当年吕祖谦的叔父吕大伦在武义当县丞,绍兴十五(1145)年,他用建官厅的剩余木料建了一个“豹隐堂”,作公事之余的亲友间聚学之用。当年才10来岁的吕祖谦跟着父亲吕大器与另两位叔父吕大猷、吕大同一起在豹隐堂切磋学问。巩丰的祖父巩庭芝已在1138年就中了进士,他们都属南迁的传承中原文献的望族,自然也会抽机会到豹隐堂拜会吕氏闻人。小学生年龄的吕祖谦见了已中进士的长辈巩庭芝自然敬畏有加。及至于乾道四年(1168),巩丰至明招山拜吕祖谦为师,吕祖谦得知是巩庭芝的孙子,自然就关爱有加。巩丰在乾道七年考试落选,吕祖谦则致函安慰:“秋闺垂翅及所以进德修业。如吾友之文,用于课试盖无余憾矣,不必更费心神。惟留意实学,持之以厚,而守之以默,则所愿望!令伯有还辕之问否,他惟以时自爱。”言词多少恳切。十年之后巩丰终于中进士。巩丰也敬师如父。吕祖谦在明招山守墓讲学结束后,又随吕师到金华和严州跟读十多年。吕祖谦患病时,巩丰随侍在侧,奉汤药,扶行走,形影不离。巩丰造亭初成,邀师随兴欢聚,吕祖谦自然欣然而往。后来吕祖谦去世,巩丰写了《祭东莱先生文》,声泪俱下,缱绻之情未尽,又仿唐张籍祭韩愈之文,写了《哭东莱先生》古风83韵830字,再诉心中哀情。虽然这是后话,也令人感慨有加。
如果说,吕祖谦与巩丰,是亦师亦父的关系,那么朱熹与巩丰的关系,就是亦师亦友的关系。
淳熙八年(1181),巩丰以太学生参加对策,中进士。先教授汉阳军,代还,授江东提刑司干办公事,迁福建司干办公事。巩丰在福建时期,曾问学于朱熹。此后他们通信很多,《武川备考》只收录5封;巩氏《武川曲湖·谱之甲》中就收录20封。综观信的内容,主要是谈论诗词的,其它是问候、谈杂事、委托做事等。信的措辞都极为礼貌,如称巩丰为“贤者”“明者”,署名“熹上呈”“熹又上”等。固然这是客气,但朱熹不以为师自居,把巩丰看作是朋友。
朱熹与明招山有不解之缘,不仅受吕祖谦之邀来过明招寺,而且把儿子朱塾送交吕祖谦受教。张栻与吕祖谦契合,张栻之女也曾投吕氏门下。张栻与吕祖谦、朱熹齐名,时称“东南三贤”。朱熹是集理学之大成的人物,他因李侗而得二程理学的正传,而二程理学也因朱熹的发展而臻于完备。在儒学史上,朱熹的地位仅次于孔孟,是唯一非孔子亲传弟子而享祀孔庙,位列孔门先贤十二哲,尊为“朱子”的人物。
再说说陈亮。
陈亮(1143~1194),字同甫,号龙川,婺州永康人。陈亮青少年时代就不同凡响,“为人才气豪迈,喜谈兵,议论风生,下笔数千言立就”(《宋史·陈亮传》)。陈亮一生,报国情怀深厚。乾道五年(1169),参加礼部试未中,犹上《中兴五论》,书入不报。淳熙五年(1178),陈亮至临安,复诣阙上书,极论时事。又过了十年,即淳熙十五年(1188),陈亮在考察京口、建业之后,又至临安,第三次上书,即《戊申再上孝宗皇帝书》。陈亮上书,为的是复开数百年太平之基,并非求取一官半职。陈亮终其一生,遭遇坎坷。自幼家境窘困,二十多岁时祖父母、母亲相继离世,父亲又遭不白之冤。父亲在乾道九年(1173)辞世,陈亮靠举贷才把父亲安葬。一生五次上书,虽震动朝野,但在因循苟且的政坛上,要一展平生之志竟成非份之想。绍熙四年(1193)再参加礼部试,虽然中了状元,时已51岁,还没能在政治舞台上发挥作用,次年便病卒。幸有《龙川文集》《龙川词》留于后世。
四位贤者所咏游水帘亭的词以《江南序》为先。先看朱熹的:
山径崎岖路,危巢步可攀。风飒飒,水潺潺,流泉穿石水回环。鸟栖岩下树,龙卧石中潭。我来不觉精神爽,深入帘栊四月寒。
也有人说,四位高贤惟有朱熹没有亲身到过水帘亭,说在朱熹年谱中找不到依据。但从词作中有“我来不觉精神爽,深入帘栊四月寒”的句子,写的是亲临其地的情感。一位大儒,如果没有亲身到过,该不会写出“我来”的吧?后半句“深入帘栊四月寒”,没有亲身到过,怎知需要“深入帘栊”?农历四月,时在孟夏,人往往苦于初暑之炎热,此处因有悬瀑高挂,飞珠溅玉,故能有“四月寒”的感受。另外的几句,写景状物也都十分真切,非亲临其境,很难想象能够写得这么准确到位。再看其他三位:
岩前清漱玉,银线挂珠帘。山隐隐,水涟涟,石峡浮云带断烟。登临旋鸟道,身向白云边。重来曲水三杯酒,坐卧苔矶一醉眠。
——吕祖谦
有液垂银溅,珠帘不用钩。山寂寂,水悠悠,石室生寒五月秋。微行苔印履,流水不浮舟。林外夕阳归路急,未知何日再重游。
——陈亮
石耸泉飞急,渊深流自长。声滴滴,影苍苍,一泓清影泻沧浪。涧草侵人碧,山花绕路香。水帘佳景皆诗句,酒兴无如逸兴狂。
——巩丰
及暮,意犹未尽,四人又各作归途咏一首。
樵子村,近黄昏。回首帘亭杳,又见疏松漏月痕,深沉!
——朱熹
白云收,水共流。飞帘犹未卷,回首万山相对愁,何尤!
——吕祖谦
日暮天,树宿烟。岩前敲石鼓,潜龙犹自井中眠,多年!
——陈亮
人影稀,咏而归。夕阳帘色白,接天远岫系残晖,几希!
——巩丰
这样的高贤,这样的诗篇,这样的雅会,于是引领了浙中这方土地的数百年风骚。兹将若干唱和诗篇选录如下:
江南序·游水帘亭
步朱文公韵
翁嵩年
峭壁人难渡,悬萝容易攀。山寂寂,涧潺潺,孤亭耸立万峰环。日华明远岫,霞彩映澄潭。先贤去后风萧瑟,惟有青松耐岁寒。
(翁嵩年(1647~1728),字康饴,号萝轩,钱塘人,清康熙进士,曾任武义教谕。)
江南序·游水帘亭
步吕成公韵
程揆
孤亭嵌石壁,瀑水泻珠帘。寒悄悄,碧涟涟,高岫残阳映暮烟。猿啼山峡里,犬吠竹篱边。自渐未得闲僧趣,长向此中抱月眠。
(程揆,字秉三,清代钱塘贡生,康熙三十四年(1695)任武义教谕。)
江南序·游水帘亭
步陈龙川先生韵
徐俟召
帘自垂今古,长留月半钩。人悄悄,意悠悠,万壑松涛起暮秋。山深稀俗迹,涧窄绝渔舟。风景依然浑似昔,每怀往哲未同游。
(徐俟召,字君待,武义人,清康熙三十二年(1693)举人,有《井汲集》,撰《武阳十景》。)
暂且打住。遗憾的是,水帘亭已于1964年自然倒塌。欣慰的是,泉溪镇政府已经有重建水帘亭的设计草图,不久之后一座新亭定将欣会望眼欲穿的世人。届时,新亭、新诗、又不知有多少风流衍续多少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