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林
因为拜读了贺子和老师一本美篇回忆录,再次触及淡忘已久的敏感词“麻袋米”。贺老师参加母校溪里初中同学群见面会,见到一批来自溪里砩矿当时称为“吃麻袋米”的同学,思潮掀涌感慨系之,写出几万字文章还要请高贵的“麻袋米”同学点评几句才找到心灵慰藉。他还写到自己金师毕业分到城关高中教书了,见到班上吃麻袋米的男女居民户同学,还心存自卑敬畏。因为今年初举办过城关高中首批毕业生同学会,很多同学才知道自己有个才女同学叫陈强,她以“婉若”为网名写了许多情真意切格律优美诗词,可大家觉得两年土高中同窗根本没交往过这个人。婉若真身当年是城关区委书记千金,她父亲后来还做过县委统战部部长,如此高干家庭居民户子女又才貌双全,可称得上农村人眼中的“极品麻袋米”了。
现在市面大米敞开供应,并无麻袋装运存储必要,可在凭票供应年代,麻袋米是国家粮仓(站)向特定阶层供应的重要物资。在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人看来,能吃上麻袋米就意味着跳出农门成为领享公家工资粮票的工作人。那时候“工作人”就是有公职上班的城里人,而农民干死干活不叫工作叫做挖污泥,不仅没有国家岗位上班供养,还要把种出的最好粮食和辛辛苦苦养大的猪以“统购”方式上交国家。那时候居民户就是农村人眼里的人上人天上人,居民户在城里条件再差再落魄哪怕年龄悬殊身体残疾,如果男的找不到门当户对对象,到农村一转就能挑上最漂亮闺女,没挑上的人家还羡慕嫉妒恨。天苍苍,野茫茫,宁可做白眼狼,也不愿意做种田汉。工农城乡阶层的巨大鸿沟,害苦了农村人,也激励着农村人。农村人要跳出农门成为国家旱涝保收的工作人,只有当兵和读书两条出路。当兵还要确保入党提干转业有公职上班,那时候读书流行贫下中农管理学校,不论读书好差一律由村干部和贫协主席推荐,一句话让不让你跳农门还要掌管公章的大队干部说了算。当然,1977年10月21日公布恢复高考,这是一场国家启动改革开放的伟大革命,是农村有志青年的开闸跳龙门福音,时代强音终于从知识越多越反动华丽转身为知识改变命运。
在一切凭票供应、城乡阶层待遇命运天地之别的年代,麻袋米不仅是存放国家粮仓(站)的一种商品,也是一种社会阶层地位的象征。我在读小学初中阶段,班级同学很少有人吃麻袋米的;到了城关中学念书,班级中工农城乡差别的阵营就鲜明出现了,那些在农村有些优越感的干部子女在居民户同学面前完全是相形见绌的土鳖。居民户穿的确良衣裤吃香喝辣,一年四季可在工厂或家里洗澡,肤色神态就像雪白闪亮的“麻袋米”一样;而农村人一年四季旧衣破裤,放学回家还要干污泥酱瓜的农活,一星期吃的经常是缺油少荤的齑菜干菜,洗澡不方便,衣裤少换洗,夏天有股馊臭味,冬天有股腌菜味,自然讨城里人嫌弃。在城关中学我交上了阶级烙印门槛相近朋友,有次天热朋友叫我搛吃他居民堂兄弟菜肴,可怜昏了头没尝到腥味迎来一顿羞辱,时间过了40年,我写下一首小诗存记:
读圣贤书拿到饭盒
配的是缺油少腥的齑菜干菜
白洋渡的风光那么美
我们吞咽饭菜倾听流水鸟鸣声
以想像的盛宴弥补现实贫寒缺失
寝舍里吃得好的是干部居民子女
同班好友堂兄弟是大厂长公子
每到饭点他的菜肴是个巨大诱惑
有次好友叫我也过去蹭点好菜
我头脑发昏木筷遇上抵挡的铝叉
厂长公子人高马大不仅挡掉我木筷
还大声喝斥揪起我头发
我再也不敢在不同阶级面前馋嘴
懂得再贫苦也要自食其力
否则朱门肉臭路边冻死就是自己
在一中半月池边读高复班,班里的居民户同学更多了,我只有埋头读书以成绩证明自己。有时周末回家没见到双抢忙活的父母,甚至也见不到可带回的米菜,只有空手回校。周一我坐教室读书,突然看见汗水淋淋的父亲挑着米菜跨过半月池石拱桥朝教室走来,我本能地訇然而起跑出教室把父亲引向走廊角落,这里有儿子对父亲的心酸感激,也有自卑与自尊交织的青春期规避。涂鸦拙诗《泮池是我生命中的转盘》于自己有特殊意义,诗尾一句“另外半个月亮是痛打自己打飞的耳光”,既有对自己不懂事的忏悔,也有对父亲不敬不孝的负疚道歉。读书期间,我虽没整年参加过生产队劳动,但也参与了不少生产队的双抢割稻种田农活。分田到户了,我还多次和父亲一起用手推车推车到履坦粮站粜农业税,履坦粮站坐落方圆十里知名的“履坦岗头”东沿,推车翻越履坦岗头长坡很吃力,何况父亲又是患病多年病身,我再用力他也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把谷推到粮站,验收居然通不过,说稻谷太湿稗谷太多,只有在粮站水泥地翻晒几个小时又用风车重新筛选才通过。其实我一到粮站就发现一年轻工作人员像高中同班女同学,在翻晒期间几次想开口通融,但看看对方好像认不出自己就忍了。国家粮站对粮食收购把关严格,要确保储备供应质量,麻袋米一粒粒饱满完整没有破损,显然是碾米之后又精挑细选的,这让我想起城里人到乡下挑选媳妇和传说中苏联向中国索赔用标准模具验收鸡蛋。这细节也让我想起寿仙谷第三代去壁孢子粉,灵芝破壁后又去壁去壳,在100粒孢子粉中挑选最饱满完好8粒作为上品包装。
我的老家是喜欢安置知识青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村庄,从六十年代末的沪杭知青到七十年代初的县委书记女儿,再到整个七十年代以杨家砩矿为主的男女知青,前后安置了好多批共30多位居民户子女,村里为此专门造起18间知青屋,连接村庄上头下头成为人文风景。这些初高中毕业青春期知青和农民一起出工挣工分赚口粮,吃麻袋米长大的城里娃在污泥浊水流淌绿肥、栏肥、草泥灰、屎尿的田板上种田割稻,真是阴阳差错。特别是风华正茂女知青嫩白茁壮胳膊腿肚被蚂蟥水蛭叮咬,蚂蟥叮上吸点血,俗名叫“牛蛇”的水蛭叮上可要发烧伤寒把荷花样粉嫩仙女放倒的呀!农村人照样有审美眼光也懂得怜香惜玉,与我同龄十几岁的放牛娃把落难受苦知青视为知青哥哥和知青姐姐,好在他们陆续招工报送上学回到城里又吃上了麻袋米。
改革开放40多年,工农、城乡、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三大差别不仅全部消灭,还倒置又出现新的差别和矛盾。共和国成立70周年,走过许多坎坷曲折,但东方睡狮苏醒崛起令世界震惊,至少我们现在都没有了“麻袋米”概念,年轻人根本不知道“麻袋米”是怎么回事,反而羡慕农村人有田有山有宽阔宅基地,真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