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昱
我的父亲，朱扬进，救了一辈子的人，问诊室里悬壶济世，手术台前妙手回春。他在武义县第一人民医院奉献了自己所有的热忱，化朽为奇。我无法细数他经手的患者，甚至也从不细问他的任何工作近况，但我知道他总是一身白衣疾步行走在科室长廊，流转于各病床，兢兢业业地践行医者仁心。
我整个童年习惯了独特的福尔马林气味。别人家的小孩总是早早地被父母接回家，而我由于父母都是医务工作者，只能日日独自步行到人民医院，等待父母下班。在我父亲忙于手术台的漫长时间里，我只能在大厅闲坐着，百无聊赖地看着医务工作者忙碌奔波。记忆最深的一次是一个急救患者被医生狂奔推入急救室，患者的大腿骨头横斜出肉，我清晰地看见了森白可怖的骨头生硬地横着，喷涌而出的鲜红血液瞬间将一侧的棉被染红。我好似被空中一道惊雷给震动，连后来我爸从其他手术台上下来都不曾察觉。
我向父亲呆滞地讲述刚才所见，他安慰地摸摸我的头，让我以后在休息室等，不要坐在大厅里。此后，我对医生更为尊敬，对生命脆弱的认识也更清晰。鲜血喷涌的刹那，我仿佛看见了郁郁葱葱的森林突然遭遇漫天大火，巨大的烈焰将一切都吞噬殆尽。窒息感扑面而来，排山倒海的重压犹如黑云压城，令人无处可躲。我的父亲感受到了我幼小脆弱的内心，却无暇也无法解释更多。多年后，我在高考志愿选择和医学毫无关系的方向后，他有些遗憾又有些释然。
随着我长大，我放学后不再去医院等待父母，但我依然对父亲的忙碌印象深刻。他的手机从来没有一天静音过，他长期的抢救习惯使得他几十年都是24小时待命。很多个深夜，当我熬夜学习的时候，听见他的手机响起，我便条件反射地一跃而起仓促关灯。我黑暗中屏息听着他窸窸窣窣地起来穿衣，熟练地下楼倒车远去才重新打开灯。倘若我不关灯，灯光会从门缝中透出，他离开前便会打开我的门，睁着惺忪的睡眼，有些责怪地提醒我不该熬夜。我每次熬夜都在侧耳留意他的手机，而他深夜抢救病人又太频繁，久而久之我竟然在深夜关灯一事上身手日渐“矫健”。回忆起这些啼笑皆非的往事，我也时常在想着这么迟的夜里一个人开车在寂静的道路上，而后在惨白的灯光下执着手术刀聚精会神到天亮是什么心情。我心疼我的父亲，而他身为外科医生，这样的事情便是“家常便饭”。小时的我对自己说快快长大，快些有自己的收入去让父亲轻松一些。如今的我意识到医生并不是想轻松就能轻松的，病患命悬一线，求救电话在深夜响起的那一刻，其他事情早已抛之脑后。他的手因为长期手术而疼痛，打过封闭针，医生总是以自己的健康来换取他人的健康。
父亲读书时候读得苦并没有一劳永逸，工作后日新月异的技术变化使得他经常伏案研读或者坐在显示屏前看着手术录像。我读书时候要家长每天给家校本签字，来表示小孩真的完成了作业。我清楚地记得父亲经常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术视频，手胡乱地签了个字，而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含糊地问我作业是不是做了。我当然做了，有时会起捉弄之心，说有的没做完。父亲只能依依不舍地按下暂停键，低头开始读本子上到底写了什么。我也会问屏幕上是什么器官，医生到底在做什么。十几年过去了，我非常明显地感受到仪器越来越先进，医生的操作日渐细致。前些日子父亲还让我帮忙剪辑，把视频剪地更精炼一些。剪辑耗费精力，我有些迟疑。我问是否是要在讲座之类的活动上使用，他说只是给科室里的人学习而已。见我在犹豫，他只好补了一句，医生的时间是宝贵的，而且这些视频要反复看，剪得更简洁一些总是好的。医生，攻坚克难，“逆天改命”，必须终生学习，与时俱进。
父亲眼里医生的工作虽然辛苦，但也颇具成就感。曾有人和我提起许多同事喊他“扬进”，很多患者以为他姓杨，“杨医生，杨医生”地喊着他。患者眼里，医生是疾病缠身时的希望，他们甚至都不会去看医生的名字，仿佛深囚孤岛，人迹罕至，而某日一艘小舟路过便大声疾呼起来。只要在科室里，他身边经常围着密密匝匝的人，每逢专家门诊的时候，他有时抽不出上厕所的时间。家里饭桌上我也经常听见他接着电话，口中蹦出各种医学名词。患者的伤病时常是很复杂的，此症与彼症之间重合相似性颇高，医生只能反反复复去揣摩思量，而病情直转急下之时连吃饭的心思也没有了。医疗时常如同打战，兵贵神速，几分迟疑，几分误判，满盘皆输。父亲就是全身心沉浸在这样的救助中，每逢手上有病人起死回生，绝境中杀出一条血路，他回家后便是神采奕奕，好似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刚获得了什么武林秘籍一般。
有时和父亲一起出门，偶遇多年前的患者认出他，他看到对方如今精神矍铄，不由喜笑颜开。有次我在读一本杂志，其中一篇社会性的新闻详细讲述了一个医者仁心的外科主任被患者无端持刀重伤，我支支吾吾地问父亲是否读过这本杂志，寻思着如果没读过定要把它藏起来。而父亲淡然地说他读过那篇文章了，眼神平和好似那篇文不曾存在。父亲作为人会心寒，会担忧，而他心情低落总是那么短暂，依然保持一颗赤诚之心，从容不迫地完成自己该做的事情。
现在，医院已经换了地址，医务人员也越来越多，而从医者的辛劳未曾改变。我见证着父亲所在的外科从一个科室变成多个科室，看着一个新科室从无到有，我所讲述的都是我所见所闻所感，真切而清晰。我永远带着崇高的敬意去看待医院从业人员，带着感激去珍惜我的医生父亲教给我的一切。也许成长过程中他时常忙于工作无暇顾及我，但是他的言传身教已经足够成为我摒弃世界嘈杂的力量。
我的父亲是医生，他妙手而仁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