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俞纯彦
她八十，我十八。但我们确乎一块儿长大。
我与武医最直接的联系，来自以护理人员的身份在此扎根了二十六年的母亲，而我对“职业”最初始的认知也源于她。这份职业能在无数时刻把“责任感”诠释到极致：深夜的瞬间清醒和疾速返院，一通从科室打来的紧急电话就可以做到；除夕夜万家灯火时，全神贯注独守护士站，一张病人信息一览表就可以做到。任何一份职业都可能会在带给你满足感的同时，将许多不如意附加于你。而在这份职业里，你注定会与无数温柔的瞬间相遇，它们可能发生在当你眼中微不足道的付出得到他人莫大的赞扬时，当你严谨细致的观察挽回了在死亡边缘游走的生命时；当你的眼神一次又一次地与他人满含谢意的目光于无言中交汇，你感受到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时。这些瞬间在不知不觉中构筑着你对职业的信仰，虔诚和热爱一点一点倾注在你对这个职业的情感之中。无数艰难的时刻也注定会毫无征兆地迎面向你袭来，争执、不解甚至是暴力，有时必须直面的分别以及随之而来的遗憾与无力感。在倍感煎熬的无数个时刻，你先前一点一滴所积累起的热爱又能成为在此时支撑你继续负重前行的勇气。如果愿意的话，这可以是一份周期很长的职业。坚守的时间一旦久了，你大概会生出独属于这份职业的使命感来。利用自己的职业技能去帮助他人的念头，无论何时何地都可能于毫秒之间萌发。如果说生命是一条长河，那么这些撑船的摆渡人会长长久久地紧握住“护士”这根船桨，可能一生都不会放下，哪怕握着船桨的手已经早早地磨出茧来。对这根船桨下意识的执着，是他们对职业的珍视和坚守，而时常令我神往的正是这份让人无比动容的情感。
医院搬迁前，科室尚未进行调整，我母亲所在的科室在此前一直被简称为“内三”，在调整后已经易名。不过我依旧喜欢用“内三”这个简洁的旧称，因为它亲切又可爱。仅仅站在外人的角度，我都由衷地觉得这实在是一个理想的团队，因为“内三”就意味着温暖。在难以预测下一秒会发生什么的医院，彼此之间的紧密配合、紧急状况突发时的共同应对、工作中的互相帮扶，深厚的团队情谊就在这样的点点滴滴中悄然积累着。他们不断从中汲取着，从中感悟着，然后和身旁的人并肩，一同坚定地前行着。“内三”的温暖是工作时举手投足间的默契，也是闲暇时相处自如中的轻松。不少餐厅都成为他们会餐地，说不定哪条乡间的溪流就听过他们野炊时的笑声。一起逛街的快意，彼此谈心的真诚，拍合照时整齐又真实的笑容，甚至带上家属一起为同事策划惊喜时的用心，有“内三”的地方就有欢笑。虽然“内三”的人员一直在流动，但我想只要是被“内三”拥抱过的人，哪怕只有片刻，也一定会把她的温暖长久地铭记于心。“内三”的这种温暖常在不经意的瞬间自然而然地流露，裹挟着在这里停留过的每一个人。“内三”像温柔的母亲，亲眼见证孩子们在这里的点滴，认真记录着他们的成长；“内三”又像可爱的孩子，“内三”
的每一份子都在用自己的力量一起用心守护着她。
与老院区有关的记忆在我的脑海中零零散散的。提到她，我会想起连接内外科住院部、铺着光滑白瓷砖的长廊，科室洗手池上方悬挂着的洗手步骤图，在空旷的职工地下停车场某一角那张属于看守人的桌子，几乎每次路过二楼输液大厅时都能听到的啼哭声，五六岁某次挂瓶时妈妈同事送给我的那个麦饼，还有时不时拜访门诊三楼耳鼻咽喉科的自己。当然还有数不胜数的细碎瞬间，它们虽然微小且平凡，但都无一例外地值得回忆。印象里最凉快的地方是内三科的治疗室，最瘆人的地方是夜间门诊大厅一楼深处的洗手间。在医院正式搬迁前的一段时间，由于母亲工作的缘故，我常借机和她一起去新医院。每每走在空荡荡的过道里，路过一个个敞亮的新病房，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象这里被一点点填充之后的模样。当现在再去回望那时我对“去新医院看看”这件事所表露出的极大热情时，我想除了出于对新环境的好奇心，还因为一直在心中不断涌动的期待感，我热切地盼望着医院迁入新院区后的巨大变化，而亲历了这种变化的我总觉得自己好像以某种方式参与了她的成长。有幸成为了她成长过程的见证者之一。
医院是一个与“生命”这个课题紧密相连的地方。作为职工家属，我偶尔会思考自己对生命的态度是否有受到母亲工作的影响。在与“生命”有关的一切中，不可避免地存在着许多沉重的东西，现在的我果然还是没有办法足够坦然、平静地将其提起，但是我愿意去积极地正视它们，并且时常用充满热爱的心情去拥抱生命，乐于感知生命中的所有意义非凡的瞬间。在我的记忆里，这样的瞬间已经数不胜数，如果要从其中挑出一个对作为职工家属的我来说尤其值得回味的，那一定会是小时候母亲刚下夜班时，奶奶在楼下厨房里为她煮着红糖鸡蛋汤的瞬间。无论是我作为职工家属的心情，还是看待生命的态度，抑或对于武医的感情，都像那碗红糖鸡蛋汤一样，于无言之中流露出丝丝暖意。
她八十，我十八，我们还会继续一块儿长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