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巩春林
她们是一对姐妹。与村子里周围人家相比，她们家实在是太穷：两间土房子，一间是厨房和猪圈，烧饭的时候猪就在旁边嗷嗷地叫唤；一间是吃饭和父母的卧室，她们和弟弟就只能住在冬天奇冷夏天奇热的阁楼上，头顶上方就是黑乎乎的瓦片了。日子永远就是那样捉襟见肘，正好能让全家人吃饱肚子，万一要出现个什么差池，日子就断裂了。
她们相继上学，学费在每个学期都要欠着，在每一个学期结束后能勉强交齐，让她们在学校里能保证不被人歧视的全部理由是：她们非常喜欢读书，她们的成绩永远那么出类拔萃。在姐姐初中毕业那一年，村里人都劝她们的父母：“哎呀，终于毕业了，这下大女儿出门找份工作，你们家苦日子到头了。”姐姐紧张地等待爸爸的宣判，爸爸第一次对她们说：“你们好好读，读书人无论在哪朝哪代都是用得上的！”有了爸爸这句话，姐妹俩心里有了底。
三年过去，姐姐高考，妹妹中考，姐姐想考个医科大学，做个最好的医生，按平时的成绩，她考个重点大学应该绰绰有余。妹妹就考中专了，那时中专比一中分数线还高，考上了也是跳出农门，三年后就有工作，挺好的，最重要的是可以少读三年书，多拿三年的工资。
或许命运喜欢和人开玩笑。这一年，姐姐高考欠了一分，妹妹的分数倒是超出了三十多分，可是因为每天在高山上冒雨摘茶叶得了心肌炎，体检没有过关。
两个人同时被命运赶回了家里。同龄人已经纷纷出去找了工作，丝厂的待遇极高，工资比老师要高上两倍，一个丝厂的管理人员是他们同村的，说很愿意让她们到厂里上班，“聪明的人学什么都快！”
这是真的，暑假里在家里双抢，她们割稻子是全村最快的，村里人说她俩是是“两把快刀”，像封她们是什么武林高手似的。特别是姐姐，家里家外的任何活都干得比别人要好，要快。
可是，姐妹俩似乎从未想过第二条路。“我们不花家里一分钱，再给我们一年时间就好。”那么多人劝父母让她们出去找工作，妈妈也有些动摇，她们对父母这样说。
爸爸同意了。
姐姐找到城里的一个复习班，和老师说：“我下学期要来复习，请您无论如何给我留一个座位。”老师说：“好的，我答应你！”那时的老师真好！姐姐回到自己的镇上，找到了一家做图钉的小作坊，开始敲图钉。
一天下来，她已经能熟练地敲出许多图钉的小圆片了。第三天的时候妹妹去看她，见姐姐坐在一个狭小的凳子上，拿过一块铁板，塞到机器下面，右脚开始飞快地踩，机器的头不停往下，和铁片撞击，姐姐的两只手不停地移动铁板，“啪啪啪啪”一个个小圆片被撞击出来，滚落两边。看着那和机器的头无比接近的手，妹妹在旁边看得手心捏出了汗。“太危险啦！万一手放进去了怎么办？你慢点踩啊！”“不会的啦！你放心吧！手和脚配合得好就好了，滚出来的都是我们的学费呀！”
姐姐的手脚麻利，给老板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以至于以后几年的暑假，他都要特意到家里来叫姐姐去干活，说她不但干得快，而且浪费的脚料特别少。
妹妹在家干农活，去工地上做小工，偶尔厚着脸皮到原先的初中去，找教过自己的老师讨一些试卷做。
第二个学期，姐姐攒够了学费，离开极力挽留她的老板，走进了县城的复习班，老师给她留了最好的座位。
可是她没有考虑到的一个大问题出现了：在城里没有房子住啊！许多同学都租房子，可是她没有给自己留那笔钱。
那个傍晚，她忽然想到：一个姨婆住在城里。当她说明来意的时候，姨婆很为难地说：“你这么爱读书，我很想帮助你，可是你也看见了，我也没有多余的房间，这样吧，如果你愿意住阁楼，你就尽管去住。”
她一脸狂喜地冲上阁楼，迎接她的是阁楼上一排一排的棺材。姨婆家也只不过是城中村里的一户普通农家，住着一个破旧四合院的其中两间，上面的阁楼是大家通用的，各家各户的老人都早早打造好了棺材，备着安心，这些棺材都放在阁楼上。
姐姐没有选择的余地。“我住！”从此，她每个夜晚晚自修结束，就慢慢地走回姨婆家，沿着嘎吱嘎吱响的木制楼梯，走到阁楼上去，看着那大红大红的棺材，艰难地入睡。“那时，常常看着它们吓得睡不着觉。醒来也不敢睁眼。后来都有点神经衰弱了。”多年以后，说起这段经历，姐姐还是心有余悸。
半年后，一切就如她们期望的那样，人生向她们展开了笑颜。姐妹俩分别考入了大学和中专的师范，因为那时的师范不但不用交学费，还发伙食费，吃饭不花钱。
在读书的日子里，姐姐做三个家教，支撑着她们一些必要的花销。庆幸的是她们在同一所城市。妹妹的伙食费不多，买的都是最便宜的菜，姐姐就叫妹妹每个周末都坐公交车到她的学校去，那两天，是妹妹打牙祭的两天：每一餐，不是吃大排就是吃牛肉……可姐姐从来不打这些菜，她只是一边吃蔬菜一边看着妹妹吃。
“姐，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好吃的大排啊！你吃一口！吃一口！”姐姐笑得很开心：“哎呀！谁要吃！我都吃厌了！”一脸嫌弃的样子。妹妹特别信，她特别羡慕姐姐这么好吃的菜竟然吃到厌！
很多年以后，她才发现姐姐这么会撒谎。
和一些写寒门学子的文章里写的一样，姐妹俩在学校里成绩都非常好。姐姐最后留校成了一名大学老师，妹妹作为优秀毕业生回到家乡，成了一名语文老师，两个人都过得很知足。
那个春节，她们一起在看电视，里面有一个小女孩儿在唱一首歌，一首叫《苔花》的歌：“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姐妹俩同时心中一动，互相看了一眼，一起微微笑了。
她们明白，这首诗就是写她们这样的孩子的，她们像一粒苔藓，可是有着强大的自生的力量。苔花没有太大的理想，没有想过要向世人展示什么，它只要活出自己的风采就好，不让自己失望就好。没有阳光，就自己制造阳光；没有养料，自己创造养料，全部的努力都是为了：让自己开出花来。它的开放并不是为了学牡丹，仅仅是为了开给自己看。
如今的她们，依旧是一朵小小的苔花，过着平凡而普通的日子，可是这样已经足够好，她们感恩生活对待她们的每一个恩赐。
“其实，要感谢那些小小的不顺利啊！它们是雨水，也是阳光，让我们生长得更坚韧，更结实。”姐姐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