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霞
木辉,是长得极像螳螂之人。
他手长脚长,头颅细小爱往前探,眼大如铜铃,骨轻似燕,远看像一道电线杆。他如果展眉笑,倒像是在哭,那张苦瓜脸让人分不清是哭还是笑,他的额头一年四季都是苦大仇深横躺着的“川”字,像是从莎士比亚的悲剧中走出来的样子。
他骑一辆黑色的随处可见的自行车,二十八寸上海产永久牌,从侧面看似一枚大虾在街上逡巡。木辉骑车低调,从不炫耀车技,有点像老年人上马路,不急不缓,云中漫步。他的罗圈腿在骑车时像扇面一样打开,走路也是,双膝永远不能重逢。如果头戴一顶鸭舌帽,那就更像电影里送情报的特务了。
高中毕业那年夏天,我拿我妈的存折去取钱,柜台里坐着的就是木辉。那是我头一回去银行,木辉像审视犯人一样朝我瞪了两眼,把存折和钱很潇洒地丢给了我。从此我就记住了那张特务脸。
木辉跟我有缘,刚去建行上班的时候,他就是我师傅。春光储蓄所加上我一共四个人,四分之一的主任,一天到晚在外面拉存款;另四分之一忙于搞副业,开装修公司;只有木辉是闲人,他成了我名正言顺的师傅。
木辉虽面相凶悍,却有一副软弱无比的菩萨心肠,是典型的外刚内柔。
他教我打算盘,教我点钞,还教我如何算利息,教得很有耐心,教着教着连他自己也迷糊了。其实我早已会打算盘,五个手指头远比他灵活。数钱这件事没过几天也把他给超过了,我学过几天琵琶,轻拢慢捻抹复挑,琵琶的指法在数钱上很是得心应手。短短几个月后,我成了他的师傅,这是他自己说的。在全面超越了木辉之后,我还代表建行去县里参加比赛,成绩名列前茅,木辉的苦瓜脸因此有了小小的得意。
木辉属于发育迟缓型,对数字不敏感,算利息的时候就更苦大仇深了,点钞也如蜗牛一般,而这些平常都是要考试的,一季度或半年考一次。至于利息,确实复杂,比小学生的应用题还累,相当于奥数题,除了加减乘除,还有算头不算尾,超出定期部分算活期等等。利息的算法是一段一段的,遇上央行调整利息要分段计算,那年头央行三天两头调利息,这为老应出题提供了便利。
管我们的科长叫应彩莲,人称老应,是主考官。她的主要工作就是出奥数题,然后戴上老花镜巡查所有储蓄所的账簿。她只要一戴上老花镜,思路就很清晰,就能编出好多有境界的奥数题。在她的题库里,从来就没有一步登天的。老应一定很喜欢《山路十八弯》这首歌,她把每道题都设计成“这里的山路十八弯”。
木辉对老应的奥数题深恶而痛绝之,每当接过老应精心设计的奥数题时,他就以蜗牛的速度拨打算盘,同时以疾风骤雨的速度开始骂人。他把老应的奥数题总结为“狗粪段”,一段又一段,似狗拉粪,断断续续,没完没了。生活中的狗粪如一串省略号,而老应的题库是无穷无尽的省略号,每道题的难度系数都在3.0以上,把每个人都算得晕头转向,一场考试下来,常有零分出现,考试时间到了,一道题还没解完呢。
难倒一大片,说明考官有水平。木辉上学时就害怕考试,遇上老应就如生肖不和。
木辉属狗,老应不知道属啥。
老应退休的时候,所有网点的人都跑去热烈欢送,把老应感动得热泪盈眶。
那一年的县城,还发生过一件让人震惊的事。
春光储蓄所附近有一家快餐店,快餐店老板是某企业的下岗工人。下岗后,他以快餐店谋生,那是个老实人,寡言少语,店里的生意一直不好,尽管他每天煮的都是东北大米,特别香,我和木辉常去吃他的东北大米,但是东北大米的生意远远落后于隔壁另一家快餐店,就靠我和木辉两个人撑不起他的生意。
终于有一天,东北大米关上店门,穿过解放街和武阳路,来到了建行大楼,那栋办公楼有十五层,是全县海拔最高的建筑。他一步一个脚印登上了第十五层,那是他最后一次登高望远,他打开窗,看了脚下的土地一眼,口袋里早已准备好了遗书,然后他把自己当成一袋东北大米抛了出去。
尽管对他草草结束生命的行为感到无比惋惜,尽管吃东北大米的日子宣告结束,但我们还得继续笼罩在他的阴影里。春光储蓄所上夜市,晚上八点下班后,我们要轮换跟随运钞车把钱箱运到建行大楼。进出大楼的时候,就必须踩在东北大米曾经坠落的地面上。那个血印子还在,是一个弯曲的、变形的、烙在地上的男人的身影,也是一个屈辱的、怨恨的、不甘的身影。据说他将自己抛下后,很多人都跑过去看,那种动人的描述让人胆战心惊。从那以后,他身上反而有了一种坚强的韧性,那种根深蒂固的存在,即使南方漫长的雨季也无法冲刷干净。
我们每天晚上都要踩着他的影子进进出出,这让年轻的我忐忑不安。木辉在这个时候果断包揽了运送钱箱的任务。
运钞车来了,木辉将二十八寸永久牌自行车连同钱箱一同塞进车里。存妥箱子后,他卸下自行车,趁着夜色回家。一路上,罗圈腿的速度明显加快,像是踩着两道风火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