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光
我第一次出海是在1969年5月,迄今已半个世纪过去了。回忆那时那景、所感所受,仍记忆犹新。
1968年底,经过层层筛选,我以“特种兵”的条件被批准应征入伍。春节一过,不满20岁的我和我的新战友便奔赴台州海门,成为东海前线的一名解放军水兵。经过两个多月的新兵训练和航海知识培训,被分配到一条排水量不过百吨的登陆艇上。艇长陈显卯在“六四全军大比武”中曾是航海技术能手,我相信强将手下无弱兵,我会成为一名合格的海军战士的。
登陆艇上设有航海、机电、枪炮和贯通四个岗位,每个岗位配有2-3人,加上艇长副艇长共十余号人,大家以艇为家,风雨同舟,十几个人亲如兄弟。
第一次看见大海
1969年5月15日,上艇不到一个月的我终于盼来了第一次出海。我抑制不住喜悦心情,大海啊,对于我们这些出生在内陆的小伙而言是多么令人向往。这一次我艇主要是为南京军区测绘大队人员完成对台州列岛80多个大小岛屿的岛礁测量和绘制海图的任务提供服务,时间五天。这一天早上,测绘大队江长喜队长和另五位战士在我船艇大队部李参谋的陪同下,早早来到艇上。8时正,随着一声鸣笛,战艇离开码头,扬帆起航。这天天气晴朗,风平浪静。出了海门港、台州湾,便是蓝色的海洋。蓝天飘着几朵白云,蔚蓝的天空和碧蓝的海面连成一片,分不清是天还是海,远处的海面上隐约看见有数艘轮船、军舰、帆船驶过,一个个海岛、一座座山峰“浮”在海平面上,海鸥海燕不时在天空飞翔。海风微微吹来,倍觉凉爽。我第一次感受到大海的美、大海的蓝、大海的浩瀚,大海的宽广。
战艇驶向台州湾外东矶列岛中的蒋儿岙岛、田岙岛及附近所有20多个大小岛礁。六个测绘队员分三个组,战艇在岛上登陆后将一组队员送到A岛,接着将另一组队员送到B岛,又将最后一组队员送上C岛,然后我艇又回A岛,登陆后将已完成测量工作的第一组队员接回艇上,又送到另一岛上。这样来回不间断地登陆、接送,没有任何抛锚停航休息的时间,就连吃饭都不能同时进行。测绘队员十分辛苦,需要测绘的岛屿大多数都是荒岛,没有人烟、没有道路,登上岛后攀岩劈路,要登上最高点去测绘。全艇人员忠于职守,坚守岗位,艇长站在指挥台发布前进、倒退、登陆的各种命令,保证战艇的安全和航向;机电兵在机仓内,冒着高温注视着发动机的运作情况;报务员不时收发电报,信号员用信号灯、信号旗,保证与兄弟船艇的信号贯通;枪炮兵坚守在岗位上,在登陆时用测杆测量登陆位置海水的深浅;航海班长陈星荣是一位老兵,航海技术精湛,为人和善,我们都在驾驶室,他常指点教诲,放手让我这个新兵操稳舵轮,把握航向。直至下午6时,东矶列岛近20个岛屿的测绘工作顺利完成,6名测绘队员都被接回艇上吃晚饭。我艇在大陈岛军港码头的海面上抛锚停泊过夜。我在当天的日记上这样写道:“今天天气好,没有想象中吐浪的可怕,尽管辛苦,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大海,第一次在海上手操舵轮,劈风斩浪,是我人生最难忘的一天。”
第一次遇到大风大浪
第二天清晨,大风大雨来袭。艇在摇,人在晃,不到半个小时就感觉胸闷得慌,上到甲板后来不及站稳便吐了。有几个测绘队员也开始晕船,吃不下早饭。陈艇长对我们说:“今天海上有6级以上的风,浪一定会很大,大家要注意安全,坚守岗位。吐浪后一定要吃东西,否则会吐出黄疸,甚至吐出血来,千万记住。”在艇长的鼓励和督促下,我勉强吃了半碗稀饭和一点咸菜。战艇起锚出发,离开港湾后的风更大、浪更高、雨更猛,大家都穿上雨衣,一个接一个的巨浪与飞速前进的艇首相碰,溅出阵阵浪沫飞打在甲板和人身上。百吨的战艇一会儿被摔下浪底,一会儿又被抛向浪峰。这时候我又开始晕船,吐了一次又一次,航海班长端来开水让我喝下,感觉好一些。中午时分,厨房烧好了面条让大家吃中饭,看着大盆面汤中浮着油花油渣的面条,还是直想吐。但想到艇长讲的话,鼓起勇气端来半碗面条,刚吃了几口,又是一阵呕吐,吐完了只觉舒服一点,又吃点东西,过了一会,又开始呕吐,就这样反复着、循环着、折磨着。
战艇顶风破浪,继续前进,来到台州列岛的积谷山岛的脚下,大雨还在下个不停,积谷山岛没有人烟、没有山路,全是悬崖峭壁,这个周长不过300米的小岛,高却有200多米,可见它的陡与险。由于浪大涌高,几次登陆都不成功,只能择机利用浪涌间隙快速登陆。已晕船吐浪多次的测绘队6名队员要求集体上山,一是山高路险,互相有个照应,二是上山可以缓解晕船的难受。我也想上岛去,但我的岗位在艇上,人不能离开艇啊!我只能坚持着,坚守着。
测绘队员上岛后,我艇只能低速航行在海岛附近等着他们。此时风浪开始小了一些,但海面上形成的象小山丘一样的“涌”不间断地踊过来,战艇摇摆得更加厉害,厨房里蒸馒头的蒸笼都被晃翻。艇长利用工作之闲来到驾驶室,关心我、鼓励我,并说:“浪和涌是两个不同的概念,艇在海上航行,浪不可怕,可怕的是‘涌’,‘涌’象山峰一样可以把船艇翻沉,埋在涌底,当船艇左右摇摆超过30度时要警惕要注意有翻船的危险。”艇长还嘱咐我,如果真的吃不消,可以睡床休息。兄长般的关心更坚定了我这个新兵抗风浪的决心,他是一位好艇长,我们艇是一个温暖的大家庭。
战艇在大风大浪中前进着。这一天,测绘队员还完成了披山岛、黄礁岛、鸡冠山、羊屿等十几个岛礁的测绘任务,下午6时,战艇驶向风平浪静的温岭松门湾,停靠在一个民用码头上,倍感舒适。喝上一口热水,吃上美味的晚餐,大家都在谈论今天晕船吐浪的经历,据统计,除艇长和几位老兵外,全艇人员共吐浪46次,其中我与一道上艇的新战友都吐了8次。饭后茶余,测绘队员和我艇人员说说笑笑,已经没有了吐浪的难受、晕船的痛苦,享有的是军营的火热、战艇的温暖、大海的深情。这一夜我在日记中写道:“第一次出海的昨天,我看到祖国大海的美,而今天我经受了大风大浪对我的考验。课本上写的,平时表决心讲的‘大风大浪练红心’,今天是真真正正的大风大浪,是真真正正的锻炼人。”
第一次遥望海上龙卷风
第三天,也就是5月17日,雨停了,风小了,海面上稍有浪花,但不再有昨天那样的惊涛骇浪和晕船的恐惧与难受。战艇依然在海上航行,接送测绘队员上岛下岛连轴转。刚吃完中饭,我首先发现在远海的海平面上有一个奇怪的现象,拿过望远镜清楚地看到有一个柱子一样的东西,上大下小如漏斗,上与天空连接,下面是一根长长的黑色柱子,连在大海,柱子中间是白色的,并不断地移动,我觉得好奇,叫来老兵和艇长,大家通过望远镜轮流观看,都觉得好神奇。这时陈艇长告诉我们:“迷信讲,这是天龙下凡,到海上喝水。其实这是一种自然现象,是典型的龙卷风,形状象一个大漏斗,这种风破坏力极大,在陆地上能把大树连根拔起,毁坏各种建筑物。在海洋中,可以把海水吸到空中,形成水柱。这种风并不多见,我当兵十多年,还是第二次看见。”艇长还吩咐大家,注意龙卷风的动向,如果靠我们方向过来,要及早躲避。约半个小时后,龙卷风消失,待测绘队员全部接回后,根据原计划,我艇又往大陈岛前进,回到军港抛锚停航过夜。艇长还决定让大家明天早起,看海上日出,大家都十分高兴。晚上我写下这样的日记:“今天是多么荣幸,第一次出海就看到海上很少出现的龙卷风奇景壮观,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美哉、壮哉!”
第一次观海上日出
这天晚上,想到明早观海上日出的兴奋,久久不能入睡。刚进入梦乡,突然起床号响起,急忙起床,跑上甲板,遥望东方,一片鱼白。稍过片刻,鱼白变成淡红、鲜红,逐渐变成大红、紫红。此时东方天空飘来几朵黑云,镶嵌在绯红绯红的朝霞中,这是难得一见的绚丽美景。大家顾不上洗漱,站在甲板上静静地凝视着,等待红日的升起。一分钟、二分钟、五分钟……东方最红的那部分出现了一点金黄色,在海水的映衬下闪闪发光,好像告诉人们,太阳将从这里升起。瞬间,一轮红日从海平面上冉冉升起,先是一丝,再是一弯,然后是半圆,大半圆,最后整个红日离开海面,喷薄而出。此时的红日,宛如刚从火炉里取出的铁饼,透红透红的。从海平面钻出来时,还水灵灵的,带有水滴,红彤彤的,壮美极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情不自禁地哼起“东方红”,接着大家都跟着唱,声音由轻到重,最后放声歌唱,这是海防战士的心声,也是全国人民的共同心声。我们伟大祖国啊!犹如旭日东升,一日千里,飞速前进。
太阳在不断升高,欲与几朵朝霞中的黑云捉迷藏。直至开始懂得害羞,才发出强烈刺眼的光芒,大家才不得不离开甲板,做自己该做的事情。这是我第一次看海上日出,在我以后当兵的日子里,每当随艇出海执勤,总会千方百计找机会看日出,因为“海上日出”实在太美了。
这一天,我艇仍然执行着测绘队员上下岛礁的接送任务。测绘队员也爬上大陈岛和周围大小十几个岛屿最高点进行认真的勘测,一天下来尽管辛苦,但没有前天吐浪的痛苦和晕船的难受,取代它的是海上观日出的兴奋和看蔚蓝大海美景的幸福。下午5时,战艇仍驶向大陈军港抛锚过夜。我利用吃饭前的间隙,记下了海上观日出的兴奋和感想:“今天首次看海上日出,而且是那样的美丽壮观,十分高兴和激动。太阳把自己的美、自己的光和热无私地献给世界、献给人们。”
第一次见到大鲨鱼
大陈岛是浙中沿海最大的岛屿之一,岛上当时驻扎着一个加强团1500多解放军,还居住着一万多居民。全岛分上、下大陈,中间相隔一条五六公里的海峡,总面积近10平方公里,是浙东海防前哨。晚饭后,经过艇长的同意,在留足值班人员的前提下,我们几个新战士和6个测绘队员在班长的带领下,摇着舢舨靠在军港码头,上了岛。踩上岛上陆地,仍然觉得地在动天在摇。漫步在海岛的小道上,只听见呼呼的风吹声和哗哗的海浪声,海岛陆地和内陆大地有着很大的不同,阵阵海风吹来,都带有腥味和咸味,一切都是那样的新鲜和好奇。应陆军战友的邀请,到离码头有二公里路的驻军团部看了一场《地道战》电影,那是何等的惬意。回转的路上,在月光下隐隐约约看到有一棵黑黑的大树横在路当中,走前头的几个战友都跨过去了,我想可以坐在树上稍作休息,刚坐在“树”上,用手一摸,只觉得软绵绵的,不象是树木,再仔细看,好像是一条大鱼,有头有尾,足有六七米长,三四十公分高,我惊叫了一声,大家都拥过来,看得清清楚楚,真是一条鱼,是一条黑色的大鲨鱼,被渔民抓捕后还来不及处理,就横放在路上。我兴奋极了,我激动极了,第一次出海,第一次上岛,就遇上并不多见的大鲨鱼,我是幸运的。
第一次登上一江山岛
第五天,也就是5月19日,是我艇和测绘队员完成测绘任务的最后一天。经过前四天的辛勤工作,测绘队员已对近80个岛礁进行勘测,仅留下一江山岛,头门岛及附近四五个岛屿的测绘工作还待今天完成。
这天上午是阴天,海上风浪不大,海面上还浮着一层薄雾,我艇向一江山岛前进。一江山岛分南、北两岛,中间有一江相距约200米的海峡。北一江面积稍大,约1.2平方公里,1955年前被国民党兵占据。1955年1月18日,我解放军海陆空三军首次联合作战,一举攻占一江山岛,鲜红的国旗胜利插上一江山主峰。
我艇驶向一江山南北两岛之间的一江海峡,尽管风平浪静,但受海潮和风力的影响,易产生“旋涡”和“岩头浪”,我艇仍小心翼翼地登陆在北一江的岛礁上,送测绘队员其中一组上北一江,然后又登陆南一江,将另一组送上岛。陈艇长告诉测绘队员,一定要沿有人走过的小路行走,以防万一踩上地雷。我艇抛锚停泊在一江山海峡当中。这时有几条鱼船靠过来:“解放军叔叔,给点淡水可以吗?”我艇送给渔民以淡水,渔民毫不吝啬地送来黄鱼带鱼。我突然想到,这不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军民“鱼”“水”情吗?在这个停航休息的机会,艇长同意让我们几个新兵上岛感受一下一江山英雄岛的雄姿。在上中学时听过解放一江山岛的故事,也看过关于“一江山”的报道,今天终于可以实地踏上这片英雄的土地,抑制不住心中的兴奋和激动,一江山啊,我来了!
一江山的初夏,祥和平静。岛上无人居住,只有海边礁石上偶尔有几处茅草屋,是渔民临时用来晒墨鱼干和避风躲雨之用。山上没有树木,没有动物,只有满山的绿草经海风吹拂翻起层层绿波,不时送来阵阵花香。走在高低不平、百孔千疮的礁岩上,听着海水打击礁石发出的哗哗声,望着远处的山头还被云雾笼罩着,此景使我突然想起念中学时学唱过的一首“战士第二个故乡”的歌曲中唱的“云雾满山飘,海水绕海礁,人都说这岛儿小,远离大陆在前哨,风大浪又高……啊!祖国,亲爱的祖国,你可知道战士的心愿,这儿正是我最愿意守卫的地方,”这不正是此情此景,我心我愿真实的写照吗!
望着两边山上的碉堡痕迹和已荒芜的战壕,仿佛又听到当年解放一江山的枪炮声和勇士们的喊杀声。14年前(1955-1969)这里曾是打敌人、灭蒋匪的战场,如今的社会,战争的硝烟还未散去,中苏边境珍宝岛争夺战刚刚发生(1969年3月珍宝岛之战),世界充满不安和危险,并不太平。作为一名军人,应为捍卫世界和平而战斗,为保卫国家安宁而献身。
在我以后当兵的日子,曾多次登上一江山岛,每次登岛都充满激情,具有不同的感受,因为这是英雄之岛。
尾声
中午后,测绘队员已胜利完成80多个岛礁的勘测工作,历时五天。五天来,我艇人员与测绘队员“风雨同舟”,同甘共苦,互相关心,亲如兄弟,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在返航的途中,天气转晴,大家欢聚在甲板上,怀着胜利完成任务的喜悦,相互鼓励。测绘队江长喜队长告诉大家,这次到海上测量,特地学唱了《我爱这蓝色的海洋》这首歌,借此机会献给大家,以表感激之情。我也高歌《战士第二故乡》,以表达自己投身军营、保卫海防的决心和意志。几天下来,虽然不同兵种、不同单位,但大家不分彼此,如同一家,每个人都以各种不同方式来表达分别前的战友深情。
战艇进港,回到军营。测绘队员背上背包,离开战艇,和我们挥泪告别。这时江长喜队长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兄长般地对我说:“小张,我发现你喜欢音乐,人也好,我把这本《红太阳颂歌》送给你作为纪念,咱们后会有期。”我接过歌曲集,如获至宝,这是多么厚重的礼物啊!我紧紧握住兄长的双手,重复着“咱们后会有期……”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互相写过多封信,但从未有机会见面。“后会有期”竟成了我半世纪以来永恒的记忆。然而,歌集《红太阳颂歌》我却永久珍藏着。
这是我第一次出海的经历,多少个“第一次”让我记忆深刻,半个世纪过去,仍历历在目,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