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宣娥
太公有二个儿子，我爷爷和他的弟弟我小爷爷。小爷爷一生凄惨，每每提及他，村里的长辈就摇头叹息，母亲则忍不住掩面而泣。小爷爷离世时，我才三岁，所以有关他的故事，都是从村里的长辈和母亲的念叨中了解得知的。我只知道小爷爷属马，今年应该90岁了吧。
小爷爷出生在一个叫后汤的偏僻小山村，在他出生不久，为了逃避日本鬼子，他母亲也就是我太婆，抱着尚未满月的他跑到山里，看见一座坟墓，刚移了尸骨，墓穴里空空荡荡，太婆以为找到了遮风避雨的好地方，赶紧躲了进去，却不曾想不幸从此开始。回家后，小爷爷的腿开始起泡，流脓血，并慢慢腐烂，村里人说他沾上了毒气。
太公有个姐姐嫁到华塘村，那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后来，太公的姐姐离世，留下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太公为了照顾外甥，带着爷爷、小爷爷来到了华塘。过不了多久，全国解放，华塘土地改革，太公分到了三间房屋，从此全家就在华塘安家落户。听村里的长辈说，那时小爷爷虽然瘸着腿，但还能做些事，他们还经常一起放牛。我母亲嫁过来时，小爷爷的腿已经不能走路了，撑一根木棍，那是他的拐杖。左脚掌全部腐烂，细长的左腿连着孤零零的脚踝，脚踝以上用厚厚的布一层一层包裹着，血水从层层厚布中渗透出来，带着刺鼻的腐臭味。
后来太公死了，爷爷也死了，爷爷走的时候我哥哥还没有出生，从此小爷爷就由我父母照顾。
我家灶台间放有一张长方形小凳，凳子有些低。灶台边沿用砖头砌了一圈小隔栏，用于堆积柴灰。长条餐凳太高，小爷爷的腿又包扎得像根木棍，僵硬着，根本无法落座，灶台下这张长方形小凳的高度刚好适合他，于是这里就成了他的专座。他坐在小凳上，把没有脚掌的左脚搁在隔栏，拐杖斜放在墙角。一个人无聊时，就捡起墙角的柴禾，一截一截掰断，整整齐齐堆在一边，他触手可及的这一方天地就是他的活动空间。父亲在墙角边靠近排水口的位置挖了个小洞，为的是方便他倒水。
每天清晨，母亲早早起床烧早饭、烧猪食，料理完家务匆匆赶去生产队干活。小爷爷总是听到母亲声音了便马上起床，拄着拐杖一步一挪，来到灶台边，慢慢坐下。母亲在灶台间忙碌，他坐灶台下烧火，唠唠家常。除了睡觉，小爷爷差不多一天到晚都坐在灶台下，他能做的事只有烧火，而母亲也只有这个时候才有时间陪他说说话。母亲说，昏暗的灯光下，只见他慢慢俯下身子，捡一把柴禾，放在灶膛边，再慢慢转身，拿起火锨，把柴禾往灶膛里面推。灶火烘得他那稀落的几乎没有头发的癞痢头燥热奇痒，他不停地抓头发、扯头皮。看他难受，母亲劝他去歇息，他口里应着，却依旧坐着。
烧好早饭，母亲端来洗脸水，拧好毛巾，放到他手里。等他洗漱完毕，父亲在他面前放一张四方凳，母亲用大碗盛饭，小点的碗装菜，盛好饭菜，端到四方凳上。帮他准备完毕，父母亲才坐下吃饭。母亲常常吃几口饭，就要抬头朝灶台边看看。九年间，一日三餐，盛饭端菜，每天如此。
那个年代，吃不饱穿不暖，早餐只能喝稀饭，不到晌午，肚子就要闹饥荒。小爷爷也不例外，尽管他一天到晚不干活，他也会饿呀，于是免不了偷偷吃独食，有时会把家里的米、豆、鸡蛋偷偷拿一点。母亲发现米缸浅了，鸡蛋少了，她心里是有数的，只是她从不点破，就当没有这回事。有天下午，母亲歇工早，回家刚好看见小爷爷靠着灶台烧粉干。在我家，粉干是留着招待客人的，自己舍不得吃。突然被母亲撞见，小爷爷面红耳赤，呆愣着不知如何是好。母亲没有说话，走过去帮他烧好粉干，盛好端到他面前，轻轻说：“小叔公，没事，在这个家里我不说你，谁也不敢说你。”从此，小爷爷见人就说我父母亲待他好，他亲哥哥对他还没有这么好。说曾有一年他饿得慌，偷偷烙了七个玉米饼，结果被他哥哥发现告诉了他父亲，他父亲说他会吃不会干活，差点要把他打死。
小爷爷满腿脓包，脓血四溢，不得不每天清洗伤口。父母亲要干活，家里又没其他人，父亲就把洗脚桶和长方形小凳放在他房间的门口，房间外面便是天井，这样他开门倒水，倒也方便。小爷爷一般都趁家里没人时洗脚，洗完脚，就把带着脓血的洗脚水往门外泼，那血水总是一半泼到天井，一半撒在过道。这老房子里住着四户人家，邻居们同情他的遭遇，也没人说埋怨的话。洗完脚，他小心地用干净的布把腿一层一层包裹起来。日复一日，他重复着。
我3岁，哥哥6岁，那时，我们总喜欢粘着他。他吃饭很慢，特别是家里烧了好菜，他就慢吞吞地细嚼慢咽，我和哥哥吃完饭，就走到他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碗里的肉。母亲要去干活，又放心不下我们，小爷爷就对母亲说：“你放心吧，两个小宝我会看顾的，我知道自己这个样子，我不会让他们亲近的。”小孩子顽皮，他不能抱，又不能走，他哪里看顾得住？有一次，趁他不注意，哥哥独自跑到溪边玩水，差点出了大事。小爷爷自责不已，不停捶打自己，甚至一度想自寻短见。
小爷爷在他45岁那年走了，去世时全身腐烂，腿没了，头皮脱落，甚至连眼睛也烂掉了一只。他走后，在他房间角落，看见瓶瓶罐罐里装着的米、豆子、粉干和五个鸡蛋，桌子上还有半瓶没有喝完的维生素糖浆。草席下，干净的裹脚布里包着16元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