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珺
三月里春光正好,东风里正飘着一个风筝。三十年前的这个时节里,我也会拎着一个风筝在田野里疯跑。风筝用蔑条糊上白纸,菱形,拖着一条长长的尾。最简单不过的样子,是我爷爷亲手做的。风筝被扯着忽上忽下乱飞,一个倒栽葱转着圈儿掉到了地上。小学时,爷爷每年都会给我做风筝,但是我从来没把风筝成功扯到天上,我归结于爷爷的手艺不行。
事实上我爷爷的手艺活干得是相当的好。他会做篾活,这个活计成为他谋生的手段,养活了一大家子人。爷爷有一个干活的房间,房间的地上常年散着一捆捆篾丝,角落里堆满各种形状、大大小小的竹制品,竹篮、匾、鱼笼都有。爷爷做的东西细密有致,非常结实,不容易坏,因此名声在外,常常有人上门求购。我从来没见他在外边摆摊子,干活的房间就是他的工作间兼门店。也有拿着破损的篮子拿来修补的,修好了拿回去一看,除了修补的地方颜色不同,根本分不出哪里曾经破损过。他还会做金工,做出各式各样的刨。现在我还收着一把刨水果的小刨子,不锈钢的,做成松鼠的样子。因为爷爷名字里带个“福”字,大家都尊称他“阿福师”。但是我爷爷不会做饭。有一回奶奶有事外出,事先烧好了菜,嘱他做饭,到了饭点上打开锅盖,嘿,一锅的夹生饭。为了弥补我,那天爷爷带我看了一场电影。
爷爷是永康人,十八岁被国民党强行抓了壮丁。过不了半年,就当了逃兵,躲到武义这个小地方。兵荒马乱的,竟也没人追究。后来遇见了我奶奶,养儿育女,就此在武义生了根。我奶奶据说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当年占地颇广的林家厅,连着房屋绵延出去弯弯绕绕的小巷都是奶奶家的祖产。但是从我记事起,老宅别说是值钱的字画、精美的瓷器,连珍珠宝石之类的首饰也从不曾见,大户人家之说常常令我疑心或许是讹传。奶奶一辈子背后不说人长短倒令她看起来确有大户人家小姐的风范。
对于小孩子来说,看一个人是否喜欢疼爱自己,就是看他会不会买玩儿的、买零嘴来哄你开心。我一点儿也没觉着得到了爷爷的喜爱。他从来不给我买小玩意儿,也从来不给我买小吃食。那个时候父母都忙着上班,奶奶忙着操持家务,大多数时间里我都会跟着爷爷。爷爷做活的时候我就在一边呆着,有时看着爷爷手指翻飞地做篾活,有时自顾自的玩。爷爷空闲的时候也会带我到处乱逛,逛得最多的是城郊的几座山。县城很小,说是城郊,走走也就二十几分钟。山上宝藏可多了,五六月间有野草莓、蕨菜,秋天满山的野菊花。山上野草莓真多啊,爷爷很快就能摘满一篮子。我拎着篮子狂吃,酸酸甜甜的滋味盈满齿间。爷爷总有办法找到松蕈,一种长在松树下的菌类,很难找。他把松蕈采下,用一把细草编成细绳子(他的手艺又派上了用场),串成一串,叫我拎着。我一路拎一路流着口水,因为知道晚上会有鲜美的松蕈豆腐汤等着我。读初中学业渐重,我也有了新的兴趣,与爷爷一起采野草莓与松蕈的记忆在这里戛然而止。
朱传荣以“怀人天气日初长”这副古楹联为题,为《故宫藏美》作序,怀念其父朱家溍先生。同样的,在这万物复苏、白日渐长的三月,我独自怀想过往,才觉着承欢膝下的岁月,并不如我想的那般寡淡,爷爷对我的疼爱都藏在里边,等着我去揭开。我怀念我的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