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山
眼前的这条溪叫乌溪。当夜色尚未退尽的时候,天渐渐发亮,从水天交接处开始,一线浅浅的光渐渐地明亮起来,水雾升起,水雾是乌溪的薄衾。水流深处,有下杨岭,岭上香樟茂密,沿着山路往上走,长着不知名的乔木、灌木、草本植物,或更为细小的,仅比针尖大点的植物。
岭上有座庵,扶龙庵,听发音以为是“芙蓉庵”,芙蓉太过香艳,不适合寺庙的名字。扶龙庵粉着落日熔金的墙,如一轮落山的日头,在岭上搁着。紧挨着扶龙庵的,是漆香草堂。在山岭中,漆香草堂似一方闲章,轻轻敲在下杨岭上,使得清冷的山水中有了一方俗世的漆香。
漆,三点水,写下它的时候耳边隐隐约约能传来流水的声音,指掌间能感受到水之清明,水流适中,快慢有序,偶尔停顿,轻柔湿润。发音也绵长,如水波荡漾,水流缓慢而有条理,无声的诉说洇入每件器物的深处,洇入生活中的细节,它是最沉默的语言。
《创世纪》上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回忆童年往事的时候,小时候用过的乌黑发亮的漆筷,让灰扑扑的日常生活因为一双筷子的介入便耀眼有了光,即使那光是黯淡的。那时候每家每户只有过年才能添新衣裳,过年才能见上裁缝师傅,裁缝师傅能见上,油漆匠大半辈子也见不上,因为添一件新家具比做新衣裳更不容易。
从前的油漆匠多是沉默的,他们身上有着古老黯淡的光,他们寡言少语,工作单调且重复,像漆着一件神圣的器物。他们上的学不多,认的字也少,或许压根就不认字,但他们手上塑造的却是一部构思精巧、气势恢弘、笔走华丽的作品,如诗,如歌。
时过境迁,打开漆香草堂的门,堂主钟宏云,除古老黯淡的光芒外,有种金庸小说里老顽童周伯通的感觉。因漆器更多让人联想到日本,老顽童的身上又添了些日本元素。他豪爽,天真,浪漫,或饮酒,或喝茶,在香樟林中出入,一头蓬松的马尾,似松鼠的尾巴在林间跳跃,虽不能身轻如燕,但也是武功不凡,身怀绝技。
钟宏云,十六岁与漆器一见钟情,从此拜师学艺,这一“钟情“就是四十年。为什么当初选择的是油漆匠而不是其他,传说跟民间流传的谚语有关。在钟宏云的老家宏阁村,流传着这样一句谚语:里漆漆,外漆漆,漆漆里面有宝藏。说的是从前宏阁花厅里有一漆盒,漆盒里有宝藏。四十年间,为寻传说中的“宝藏”不知迎来多少孤独的月亮;四十年,月光川流不息,当初的师兄弟纷纷离散,改行的改行,经商的经商,只有他独守着,大概是因为名字里有一个“钟”。就如水边的一树樱花,无人知,无人晓,无人欣赏的时候,樱花也照开不误。
他自称漆园吏,身上颇有些庄周的遗风。庄周曾为漆园小吏,相当于国营漆树林场的管理员。钟宏云有一大片漆园,漆园里种满了香樟。他在园子里养鸡养鸭,当起了鸡司令鸭司令,不为吃鸡鸭肉,只是因为漆园离不开鸡蛋鸭蛋,准确的说是离不开蛋壳,蛋壳是镶嵌的重要元素,是漆器中色彩的出处。钟宏云常跟人提起这辈子吃得最多的就是鸡蛋和鸭蛋,草堂的餐桌上每天必有蛋。就这样,鸡在岭上放养,鸭在乌溪游走,渐渐地就连家禽也将各自的生命融入了漆香草堂。
当你走进漆香草堂,会看见一件镇馆之宝——红底大漆多宝阁,多宝阁遍布星星点点的蛋壳,仿佛是草原上开满的格桑花。如果说多宝阁和传统的红妆系列是带古风的律诗,那么梳妆盒茶罐等小品就是一则则白话小令,清新自由,如山野的风掠过。
多数人只知道日本的漆器,却不知道漆器最早源于中国,源远流长意味着更容易消失于文明的末端。四十年间,从油漆匠到工艺美术大师,油漆匠钟宏云淡出了人们的视线,随之而来的是工艺美术大师钟宏云,艺术品登上了大雅之堂,当年的油漆匠走上了艺术创作之路。
漆画、盖碗、磨漆、收金彩绘、首饰、古琴……一件件抚过它们,再粗糙的手也会有掠过丝绸表面的感觉,漆,有着丝滑如女人微凉肌肤的触感。
钟宏云这一生曾有过两次“一见钟情”:十六岁时与漆器一见钟情;二十多岁与邻村姑娘徐德兰一见钟情。徐德兰,兰花一样的女子,两人就如两滴水一样相像。自从认识了徐德兰,钟宏云开始在漆器上悄悄画兰花。徐德兰呢,镶嵌是她的强项。她心静如水心细如发,将蛋壳清洗、晾干,将一片片细小如芝麻的蛋壳粘在漆器的表面,如给器物穿上一件精心缝制的嫁衣,“嫁衣”上有着各种各样的造型:花瓣、嫩芽、三月里的柳,那些“嫁衣”不但线条流畅饱满,闻香识兰花,有时让人分不清是兰花香还是漆香。
草堂的日子过得很平实,生儿育女,子承父业,然后代代相传。儿子钟奇君,又名钟漆君;孙女小漆,今年五岁。命中注定,他们都跟漆有关。
跟漆有关,看似简单,一件漆器少则三十道工序,多则上百道。一个冬瓜瓶,得一年多的时间;一件最简单不过的犀皮漆茶叶罐,至少也得大半年,从选料、设计、打磨、刮灰,到贴布、刮浆、镶嵌……一道都不能少,一道都少不了,都是时间磨出来的光。时间也将漆香草堂刷上了一道金光闪闪的漆,满室生香。漆是细节的艺术,是执着的艺术,是删繁就简的艺术,当这世界上的多数人都在求新的时候,也许只有少数人守着过去的手艺,守着旧。他们撑起的是自己的精神与内心的与众不同。
无论过去和现在,维新已经成为普遍的世界观,新的就是好的,这样的观念渗透进世界的各个角落,维新的洪流浩浩荡荡,但绕过了下杨岭这块暗礁,在下杨岭上敲上了一方闲章。闲,是出世,是淡出,是超脱,是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