旮旯游客
(接6月12日第6版)斯文儒雅捋起山羊胡的吴式真跟爷爷互相认识后,不谈缙云历史和日常事理,就讲武义的人文地理,秀才对爷爷老家的马光祖、巩庭芝、巩丰墓葬头头是道,对明招山白阳山竹林七贤隐居历史脉络清晰,说“履道坦坦、幽人贞吉”的武义江下游最大平原是风水宝地。秀才说,中共革命宗旨和初心鼓舞人,但革命成功要付出很大代价,很多革命者不一定能见到成功之日;国民党腐败不团结是个大患,军队再多也没长效。秀才表示,自己对共产党追求及仁人志士的壮举非常尊重。爷爷是山里人,尽管从小爱闯荡折腾,但从没遇见认识社会通透如此又对自己如此贴心的朋友,就心无半丝抵触如山涧泉水汇入两位道友认同的浩荡武义江洪流。在婺处古道交接名村喻斯,三人行找到了一家小酒楼,面对一桌丰盛菜肴,从不喝酒的爷爷一口气灌下一碗清酒,面红耳赤呛了几口竟翻江倒海吐了起来,把经年过往的郁积无奈吐了一地,从此就贴心倾力和两吴兄弟一起做起了叶长埠码头程氏东家的出色长年。
叶长埠坐落范仲淹侄子后裔村庄范村对岸,但离范村自然村芦家、百家地更近,与清代诗人朱慎故里坛头仅隔一座后郭山,是武义江下游远近知名货运码头。商家不限县域,金华、缙云、丽水、遂昌、永康、宣平等县境都有商人在叶长埠租造仓库开店铺经营,连接村中心金塘的一条200多米长“金华大路”各色店铺林立,名号最响的“天生仙”程氏在清末民初逐渐兴盛,除水路货运陆路百货,村两岸四五家水碓房也是程氏经营。当时生意人出入武义江有“货存叶长埠头,人游履坦大路”的民谣,这履坦大路是指三里路长的明代申明古街,申明古街及整个履坦古镇全靠武义江客运货运码头发祥兴盛,是“武义半徐县”的徐氏最大聚居繁衍地。有了焕春、式真两兄弟介绍,天生仙昌元当然很放心接受爷爷入伍,但要成为程氏团队核心力量肯定要经过程老板自己的直观认知和细节验收。白溪童庐童维梓是七代老财,叶长埠程氏也已多代经商,生意家道要长盛不衰,至少要掌握两点:没把握的生意不做,没把握的人不用。程昌元是县参议员,后来又做过武北乡乡长;他有个儿子在部队当军官,后来当上团长,转业后做过县警察局局长。爷爷当过红军的过往,只要没有触及人命和大的纠纷,有程氏这把伞挡一挡没啥问题。爷爷先做跑腿后勤,后来参与接待客人接头货运出入,力气活脑子活都派,过几个月后叫他东岸西岸跑跑水碓房接洽些业务,发现人还利索没啥差错,在码头背包扛物抢着干,特别是安排招待办菜有一手,本人上山打猎下水抓鱼特长派上用场,老板慢慢信任甚至有点喜欢爷爷这个新长工,但内心总隔一层,毕竟老板格局和打工者心气天地不能同日而语。陆路水路扛活办事顺手,操持水碓房,除出手动脑还有点小权力,陌生面孔容易按规矩维持秩序,但也面临人情收卖和滥用人情。还好试了几个月,东家满意。老板喜欢喝酒也喜欢喝茶,爷爷酒怎么也学不会,只喜欢喝茶。有次,老板酒没醒转到自己的店铺烧水喝,可能茶壶没放平稳,隔壁人家小孩走进玩耍,老板也顾不上阻止,结果可能小孩玩耍手脚撞翻茶壶,热开水把小孩烫得哇哇叫,刚好爷爷路过慌忙跑进,可隔壁人家大人也大呼小叫跑进,隔壁人家就认定是老板烫伤了他们家小孩,爷爷无论怎样辩讲甚至说是自己把小孩烫伤也没用。结果小孩大人坚持验伤打起官司,爷爷恳求是他误伤小孩让他承担理赔及刑事责任,老板考虑爷爷过往替人顶罪会把事情闹大,还是坚持自己承担一切,老板通过此事内心和爷爷近了一层。不久,老板交代焕春在周边看看有没合适人家,帮爷爷找户人家成家。其实,东家没吩咐,焕春已在悄悄物色,很快看上叶长埠上游对岸5里路远湖塘沿村一个刚死了丈夫的小寡妇。这小寡妇就是比爷爷小18岁的我奶奶,从小被王尖山里娘家送出履坦育婴堂,后被湖塘沿顾家领养做童养媳。奶奶命苦,顾家大小都是病号,湖塘沿1949年前后都是血吸虫病重灾区,顾家男人父子都死于血吸虫病,奶奶结婚没几天死了丈夫竟成了顾家独苗。经人撮合,爷爷很快入赘奶奶家,1930年农历4月26日出生了我父亲。据湖塘沿村在叶长埠做长年的抗美援朝老兵钟樟彩父亲钟李云说,天生仙程老板曾出钱叫爷爷买了两丘田,但成家后的爷爷仍在叶长埠断断续续做长工。
成家后的爷爷稳重多了,仍然非常羡慕老板程昌元、秀才吴式真、农夫吴焕春的跨越血缘阶层的兄弟感情。爷爷曾奢望加入他们桃园三结义的圈子,当然脑袋不迷糊就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历史佳话桃园结义就是三维空间,三足鼎立最有文化美学意义,不可能四维五维的。再说,他们的桃园结义在1918年左右就缔造了,他有心也已错过历史机遇和缘份。在三兄弟中,他跟吴焕春日益走近,可能跟性格之外的农夫阶层也有关系。三兄弟喝酒很尽兴,也很有意思,他们同开三坛酒,不要求每次喝一样,但要求三坛酒同日见底,每次喝各自用酒樽舀酒,每人认定一坛酒舀错也没关系。三坛酒是同质一样大小的,三个舀酒人高矮不一面目有异错落有致。程昌元个子最高,大约1.78米左右;吴式真秀才居中,个子大约1.70米左右;农夫吴焕春小个,只有1.62米上下;他们在民国三十年代坛头铜锣形惊世骇俗缔造了人间少有的三友墓,位次从左到右也是这样排列。爷爷怎么也没想到三个貌似不同男人会好到这个程度,特别是喝酒时默契有趣。三坛酒,三个男人,一张圆桌,圆桌底座是四方的,干嘛不坐四个人呢?爷爷好奇得厚起脸皮,有时候自认为为东家办了一件不小的事情,就赖皮上桌陪他们三兄弟喝酒,但每次下定决心赴汤蹈火粉身碎骨地喝,酒一下肚就翻江倒海喷吐一地。三兄弟敲着圆桌说,兄弟,不是我们不给面子,是你自己上不了酒桌。有时爷爷又自认为办了点劳苦功高的事,又遇上三兄弟仿佛从三个酒坛钻出来在圆桌摆酒,爷爷厚着脸皮说,只要感情有,喝茶也是酒,能不能让在下用茶陪你们喝,三兄弟高兴就接纳了。喝茶爷爷是高手,有时放开硬撑,两壶热水瓶也能见底。从此遇上双方高兴,三兄弟就允许爷爷以茶代酒陪喝。当然爷爷也机灵使力,从此三兄弟酒事前戏善后,他都包揽过来。特别是在办酒菜上,爷爷很会迎合又会创新,让三兄弟嘴馋惊喜,他打猎抓鱼精心选择变换花样,还在秋凉入冬给三兄弟温酒,后来还学会酿酒买酒,成为酿酒选酒行家里手。三兄弟喝多酒把各自私房话跑火车喊出来,他耳朵进嘴封紧,背送安排三兄弟入寝都贴心到位。在酒桌上见到听到很多,对男人的友谊也就越发向往。三兄弟喊:难求同生死,只求一条心;在同张桌喝酒,在同墓穴安眠。每次听完三兄弟这样喊,他喝了不知几杯热茶,也热热联想加入其中情境。三兄弟高兴时喊过他“四兄弟”,他内心只求天地明鉴,他是“三友墓”的编外朋友。
我没见过爷爷,但我认定他是“三友墓”的编外朋友和兄弟。他于1929年入程氏家门打工,1930年开始老板会交他办些难事和危险事,有时候老板也会在他身上下赌注。武义工农红军鼎盛时,东南西北四营有3000多红军。叶长埠程昌元平时与红军交往较多,叶长埠码头是他和红军共同的码头,他派吴焕春、我爷爷挑了担白洋送上对岸大公山。爷爷挑着白洋上大公山红军营地心情微妙复杂,交接时遇见许多熟悉面孔,看见南营红军老班长已升任排长就打了下招呼,排长报告上级,红军总指挥出来接见,并说程老板太客气了,其实不用把白洋挑上山,反正红军要在叶长埠码头出去购枪购粮,只要在码头交接就可以了。爷爷下山当晚辗转反侧睡不着觉,既羡慕昔日战友昂扬不屈精神面貌,又为他们在山上过着风餐露宿艰难斗争的现实感觉羞愧。爷爷后来得知,程氏东家不仅给红军捐钱捐物,也冒着风险和红军做过多笔粮草甚至军火生意,程氏和山上首领非常熟悉。红军在叶长埠码头设有交通站,其通讯员就混入打工长年之中,爷爷上山送出白洋后也单独上过山,程氏知道睁眼闭眼。1949年新政府接管政权后,爷爷曾多次被新政权调查,其中1930年前后爷爷在叶长埠程氏家做长年是重点,有人反应他做长年就是脱离红军了,有人证明他做长年还兼做红军通讯员,只是爷爷在1952年土改中因病去世,调查也就没了下文。但有一点是明确的,爷爷其实到死没有把户口迁到武北乡湖塘沿,其县档案局存档山林土地证表明,他到死都是南乡祖处鄢家户口。
因为汤恩伯原因,1933年做通了金华到武义县城公路,有了陆路交通,武义江水路货运贸易就骤然冷清下来。程氏收缩码头生产,立足做好履坦、叶长埠两地老街店铺,生活节奏闲适养生起来,程氏和吴氏两兄弟劳逸结合,好多时候商业事务和游山玩水兼顾。叶长埠“金华大路”老街茶馆和肉店生意特别好,秀才吴式真私塾学生日益转向履坦和县城官办学校,他就有大段时间在茶馆谈古论今普及武义本土人文风情。吴式真早年投奔武义,除结识性情相投兄弟吴焕春落户下埠口,还仰慕《武川备考》的作者人称“食字虫”的何德润先生,他对何先生在南湖烟月山房过世前有过拜访,对何德润留下的200多卷遗作文集做过不少收集抄录,何德润非常欣赏向往“三友”情怀和友谊,这也影响了擅长书画的缙云秀才吴式真。在文化风水知识普及和具体办事选择上,程财主听吴秀才的,吴秀才也是三兄弟桃园结义及日后选址买地建造三友墓的倡导鼓动者。对吴秀才上天入地说古讲大话,爷爷非常喜欢,他是茶馆常客,秀才说书激越高亢,爷爷喝茶声音就激越高亢,秀才声音婉转低回,爷爷喝茶声音也婉转低回。秀才说,叶长埠金塘是个聚宝盆,武义江最勤劳漂亮的螺蛳娘在码头爬上岸,就穿过“金华大路”鹅卵石跳入金塘聚财生宝,这口塘一定要保护爱惜。叶长埠后山杨垄“金钟挂大梁”是块风水宝地,1930年10月武义红军头目邵李青在兰溪就义,全县红军骨干就集中杨垄腹地开过大会。杨垄金钟挂大梁腹地有明代名人墓葬,爷爷多次前往察看,觉得它和湖塘沿大通寺的潘尚书墓葬都和祖处鄢家门前福圣寺马光祖墓地非常相似,而听了吴秀才说书,他收获很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