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在线·武义支站      设为首页 | 加入收藏
新闻中心 | 专题新闻 | 武义政务 | 即时新闻 | 人文武义 | 中国温泉城
武川论坛 | 图片新闻 | 数字报纸 | 外媒看武义 | 在线投搞 | 浙江网闻联播
  热门推荐:  
  您现在的位置 人文武义 >> 史海钩沉
 

安魂祭

(长篇小说节选)
2015年03月20日 08:53:20  武义新闻网  网友互动交流  字体:

  □ 沈湜

  于是他重新充满自信地举起战刀,闪亮的战刀高高举过头顶旋出一道弧光连着朝下一劈,这一旋又一劈也就是他的命令——搜索前进!

  大竹少佐的战斗命令,永远只能是——前进!

  这是一条南北向的地沟,大竹少佐的战刀劈向南面完全是一种直觉,不必经过任何判断,它同两名逃犯的逃跑方向正巧一致,这既是偶然的巧合又有着必然的因素,所以接下去发生的一场悲剧便是不可避免的了。

  士兵们很快就发现了左边泥壁下端的诸多洞窟,并在其中的一个洞窟里找到一只白粗布衣袖。这种白粗布是当地人家织的土产,厚得像萝卜皮,没点力气撕不下来。据他们获得的情报,三名逃犯正是穿着当地老百姓的衣服,外面是黑粗布棉袄,里边是白粗布褂子,脚下是千层底老布鞋。这只白粗布袖子,说明两人当中至少有一人在跳下地沟时受了伤,正待用这只袖子包扎,忽听得追捕的人声,便又慌慌张张如丧家之犬,撂下袖子溜走了。他们决不敢躲藏在洞窟里,因为他们知道搜捕的人不是三五个而是整整一个连队120名,躲在洞窟里无异于束手就擒。

  他又一次高高举起战刀,在头顶连旋出两朵圆弧形的刀花,那是他给他的部下下达的“加速前进”的命令。在战斗中,他从不用言语来发号施令。

  前头传来一阵呐喊。这阵呐喊只能说明——在大竹少佐听来是如此——士兵们发现了甚至抓住了逃犯,他几乎要脱口喝声“押上来”!他是多么热切地盼着再见一见那个能说一口流利汉语的上士军曹长,再见一见他曾寄予厚望的大个儿中士,还有那个瘦个子上等兵,见见他们究竟吃了什么雄心豹子胆,敢于背叛他!

  原来,只是在一个弯道口士兵们又捡到了一双特大圆口黑布鞋。这双差不多磨穿了三厘米的所谓千层底老布鞋,在大竹少佐的手中把玩了一小会儿,如同把玩着一件稀罕的老古董,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大个儿小泽中士穿的牛皮靴就是特大号的,要由军需部门定做,这双老布鞋无疑是从他的脚上甩下来的,因为这双快要磨穿的老布鞋妨碍他逃命,鞋肚子里还有一股暖烘烘的酸臭味。大竹少佐跑到了队伍的前头,站在捡到鞋子的弯道又放眼打量了一下。

  大概太阳快要下山了,西下的阳光照不进这条地沟里来,望过去阴沉幽暗模糊不清,好似乌云密布下的景色。他不由仰头看了看,一溜狭长的天空十分晴朗,格外分明。但面前这段通道倒是笔直的,不少于300码的这段笔直的通道上空无一物,别说人,怕是连只蝇子也不会有,它的尽头漆黑一团,像是真的到了这条地沟的尽头了,可是那三名逃犯呢?这段通道泥壁的下端已不见洞窟,说不定那里又是一个弯道,说不定三名逃犯刚好转过那个弯道,他认定他们是三名而不是两名。

  他掏出军上装小口袋里的一块金壳挂表打开一看,4点25分。他们从拂晓4点整出发,已经过去了整整12小时又25分钟,没吃过一口饭也没喝过一口水,虽然发现了逃犯的踪迹,但在捕获他们之前一切仍然等于零。必须一鼓作气追上去将他们一举拿获,决不可让一人漏网!他举起战刀,以他的脚跟为轴心就地转了360度然后向前一劈,这就是“快速前进”的命令,这道命令相当于“攻击”。

  士兵们举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和没有刺刀可上的机枪,哇哇哇地吼着冲向前去,像一股汹涌的泥石流势不可挡,这股势不可挡的泥石流也挟带着大竹少佐滚滚向前。他今年58岁,到底年岁不饶人了,他身不由己,脚步踉踉跄跄,不时撞到士兵们的身上,他感到气急、头晕、口干、目眩,全身汗水淋漓,支持着他的不过是想象中亲手抓获三名逃犯的那点兴奋,正如一个垂死的人给打了一针吗啡。

  然而,在300码开外,迎接这股人流的是一堵新筑起来的墙,这堵墙不可逾越,因为它将以一个触目惊心的名字长留在中日战争史上,这个名字叫作——死亡之墙!

  比起机灵的上等兵佐佐木来,经验要丰富得多的大个儿小泽中士,站在庄子里那座二层楼房的屋顶平台上曾经大喊了一声:中国人钻地道了。但他判断错了。可见经验不能作为判断客观事物的唯一依据。其实这个庄子里压根就没有地道,只有几条通向庄外地沟的隐秘通道,通道口被几个老大的柴垛、粪堆什么的遮住,一般不易为人发现。当得到鬼子要来大搜捕的消息后,庄子里的人便都撤到了地沟里,进入地沟虽说比不得鱼游大海、虎归山林,可总比闷在地道里好得多。庄子靠地沟近,这又是他们得天独厚的地方,即使鬼子进了庄也还来得及。他们牵着自家的牛羊,抱着下蛋的老母鸡,扯儿带女,远远躲到了红土崖下,那里有他们为自己挖掘的窑洞,里面藏着粮食和衣物。鬼子曾来过庄子两回,两回都是来抢粮食的,一回在上年秋天,粮食刚登场,鬼子来了,抢了也就走了,没有停留,连地沟边也没到过;一回就在上个月头,粮食被坚壁了,鬼子什么也没捞到手,沿着地沟开了几枪,没伤着人,但也没敢下来。这条地沟便成了庄里人逃避鬼子侵扰的庇护所。这回说是来搜捕三个鬼子逃兵,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鬼子直朝着他们庄子开来了大队人马,这阵势还真没见过。他们把抓到的两个放掉了,这是大伙的决定,由他俩逃生去吧,但愿菩萨保佑免遭鬼子的毒手。他们虽然识字不多,但都懂得一个道理:鬼子要抓的人不会是坏人。他们巴不得所有的鬼子兵一个个全都逃走,那样仗就打不起来了。可他们没料到鬼子会将他们祖祖辈辈在这里生儿育女的一座好端端的庄子烧成白地!

  这把火,在烧掉一座庄子的同时,也烧掉了庄里人的一切幻想,他们终于明白,对付鬼子,躲避、退缩、忍让、逃跑都不是办法,他们开始了另一种行动。一个和平的庄子就这样卷入了战争。这又是鬼子们始料未及的。世界上也许有过多次随心所欲的暴行,但决不会有可以不付出代价的暴行。这个庄子里的中国人要向日本鬼子索取代价了。

  他们的这个决心来得过于仓促,还未能同外界取得联系,因此他们也便得不到任何支援,只能依靠自己单独行动,或者说孤军作战;他们没有口号,也不需要宣言,只为了达到一个目的,这个目的简单明了人人能懂,它团结了一庄子男女老幼,因为它是正义的;他们缺乏武器,只有几管打野猪的火铳,前面说过这是个和平的庄子,这一点甚至连那个鬼子的头头也并不否认,而要对付上百名武装到牙齿的鬼子,搁在平日你连想也不敢想,但这是战时,他们参与了战争,人人便都变得聪明起来,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绝妙的法子,这个法子正是从鬼子那里学来的,可以称之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句话却是个古训;这个法子之所以绝妙,还在于它能充分显示出因地制宜的无比优越性,因地制宜必将收到地尽其利的效果;现在他们万事俱备,只欠怎样去把鬼子引入地沟这股东风了。当年东吴周郎火烧百万曹兵不也是在这个只刮西风不刮东风的季节里么,不过周郎有诸葛亮先生帮他的忙,他们的诸葛先生又在哪儿呢?谁知两个鬼子逃兵去而复返,竟然帮助他们把鬼子全都引来了,真是天遂人愿;于是他们万无一失可以坐等战机了。杀恶人和杀善人虽然都是杀人,其意义却大不一样,因此,他们不至于受到良心的折磨。

  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有了自己的领头人,他们也都懂得一句老话:蛇无头不行。这位领头人是庄子里唯一的读书人,并且读到了大学还到东洋留了学,那一肚子学问还用提么,他也就是那座唯一的二层楼房的主人,大名叫胡琏。楼房不存在了,名分烧不掉。

  这个庄子近半人家姓胡,所以就叫作小胡庄,其余杂姓,张王李赵都有。昨儿个下晌亲手擒住那个大高个儿鬼子兵的一老一少便都姓张,老的叫张老葛,小的叫张小朵,两人却并无亲缘关系;而在今天早晨亲手将大高个儿他俩放掉的汉子则姓赵,叫大柱,刚才也是他摸到那个洞里又将他俩带走的,洞里留下一只白粗布袖子,弯道口又扔掉一双千层底老布鞋,也都是他出的点子。你别看人家憨憨实实一个庄稼泥腿子,胡琏说他有一肚子鬼主意哩,不是说人不可貌相么。好比打野物,一路上扔些诱饵,专门引诱那些贪婪而又凶横的畜生一步步走向为它设下的陷阱,等到野物发觉受骗上当已经迟了,不等它转身逃跑,先扑通一声掉了下去,再也上不来了。

  当第一股火燃烧起来的时候,甚至没有一个士兵说得清这股火是怎样燃烧起来的。所以说悲剧总是在不知不觉或者说错知错觉中发生的。

  拥挤在这堵死亡之墙前面狭窄空间内的120名日本士兵,最初看见的是从墙那边一下子飞出许许多多发亮的小红球,这许许多多发亮的小红球流星似的在他们的眼前飞舞跳跃,绽开一朵朵灿烂的小红花,交织成一幅瞬息万变的光的图像。他们沉醉在这片迷幻的景象里不知所措,谁也没有把眼前的幻景去同死亡联系起来。于是,那墙就变成了喷水的龙,那喷出的水像两条矫健的大白蛇,带一股浓烈的气味迎面扑来,同无数灿烂的小红花纠缠在一起,撞击出一片炫目的光,轰然一声燃烧了起来。

  “火!”士兵们感到了一阵灼热,纷纷惊呼着,挤在前边的人便自动向后退。后边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被美丽的小红花逗得出神哩,继续朝前涌,空间实在太狭窄了,人又多了点儿,人跟人就只好紧紧挤成一团,将他们的矮个子最高长官夹在当中,挤压得他气也透不过来,差点没把他压成了一条马面鱼干。

  大白蛇好放肆啊,摇身一变,又变作两条赤练,陡地向上一蹿,化成了漫天火雨。原来那是从两支水枪里喷射出来的有名的山西老白干,这种高纯度老白干见火就着,而那无数小红花则是点燃了的浸透着煤油的小棉球。没有人能阻挡这样的燃烧,从最初轰然烧起的一股火,到烧成熊熊大火,到连成一片火海不过转眼之间。被困在这片火海之中挤成一团的人立即便失去了作为人的一切品质、一切特征,他们不再是人,成了一堆无能为力的木偶。他们先是感到一阵难耐的呛人的窒息,随即便失去了知觉,然后逐渐被烧成一段段焦炭。在这人被逐渐烧成焦炭的过程中,他们不但被烧,还在那里互相燃烧,你烧我,我烧你,人人都成了燃烧物,这又加速了燃烧的过程,火势越烧越猛,终成不可挽救的燎原之势。但是最后面尚有一小部分人还是人,还未成为木偶,人的本能促使他们自保,唯一的办法只有赶快转身逃跑,可他们还没有得到可以逃跑的命令,他们也永远得不到这样的命令,严格的训练使他们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木偶,他们只能依靠命令行动,这么一来,连这一小部分人也终于失去了最后自保的时机,变成将被逐渐烧成焦炭的木偶了。而那能够命令他们自卫自保自杀的最高长官联队长大竹少佐,位于前面正在被烧成焦炭和后面即将被烧成焦炭的木偶当中,他的两眼一片混沌,两撇八字眉和一撮毛刷胡已被烤焦,那把战刀成了一块烫手的铁钻在他的手中,他眼球鼓突,脸面拉长,更像一条马面鱼了,这条马面鱼正在经受着浓烟烈火的冶炼。

  在中国的东北,他同马占山将军交过手,在大雪覆盖的密林里他追捕过杨靖宇将军,在华北连绵的古长城,他狙击过傅作义将军,许多中国著名的将领都败在他的手下,而今天,他却要败在一群不懂战术、不按规范、胡搅蛮缠的中国庄稼汉——他们只能是一群粗手大脚的庄稼汉——的面前,这是命运对他开了个莫大的玩笑。但要他下命令退却——实际上是逃跑,他宁愿被烧死。

  他遽然而起,战刀向前一劈,这是他对部下发出进攻的命令。他从不承认失败,他要转败为胜,虽然他不知道向谁进攻,怎样进攻,他只看见一堵用血与火组成的庞大巍峨的——死亡之墙!

  战刀从他的手中掉落下来,连带掀掉一层皮,他的手心糊满了污血,他忽然听到声嘶力竭的一声吼叫:快撤!

  这是发自地狱的吼声,是他的一名忠心殉职的部下对他发出的警告,他朝前望去,那便是炼狱之火,透过熊熊火光,他骇然发现有个黑色幽灵从那高高的墙头上露出上半个身子,向他挥动着一条手臂。这时候,枪声响了,密集的子弹像一把铁扫帚,将那幽灵从墙头上扫了下去。他叹了口气,原来那墙并不高。

  “撤!”

  他使出最大的劲喊出这无力的一声。在他无比光辉的战斗的一生中,这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次用语言发出的命令,但却是最不光彩的。

  然而一切都迟了。在他们后面,在那个曾经捡到过一双特大老布鞋的弯道口,又一股大火冲天而起,截断了他们的退路。

  “除恶务尽”,这也是中国人的古训。庄稼汉们早有了准备。

  这股大火就是他们用烧上煤油的柴草烧起来的。中国的庄稼汉从来只知道用这种柴草烧火做饭,寒冬腊月用它烧炕取暖,他们没有想过还可以用来烧死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们将柴草扎成一个个很大的草球,胡琏从书中得知,用同样的材料,球体的重量最小而体积最大。他们一人挂4个草球从梯子上爬上去,雄纠纠气昂昂象一队出征的战士,他们从庄稼汉到战士不过一步之遥,无视中国庄稼汉的智慧和勇气那真是大错特错。他们选中了弯道口,因为那里的通道最狭窄像一只长长的瓶颈,他们了如指掌,早就为鬼子安排好后路,当120名鬼子一滑下竹竿便已经注定了,那个矮个子狭长脸的鬼子军官那声“撤”嗷得再早也没有用。

  到处都是火!火天火地火山火海,整个世界都在燃烧……

  大竹少佐同他手下的残兵败将,个个成了带火的耗子,在熊熊烈焰中东奔西突,冲不出火的重围。那位矮个子联队长已失去知觉不能动弹,毕挺的将校呢军服烧成了碎片,裸露的黑色躯体上全是粉红色的燎泡,像个全身溃烂的麻疯病患者。几个贴身的士兵扑上去抱住他,他们又被另外的士兵抱住,一层又一层,拥抱成一个不规则的圆,蚁团一般朝前退后忽左忽右四处滚动。大火有滋有味地咂叭着舌头,从容不迫地将蚁团一层又一层舔去,发出兹兹的响声像食蚁兽。勇敢的黄蚁,或者说黑蚁,反正已经弄不清到底是黄蚁、黑蚁还是红蚁,又一层一层扑了上去,好不壮观!这些训练有素的士兵正在用自己的生命竭力保护一个已失去生命的人——他们的“蚁王”。谁也无法解释这种悲壮的举动,正如谁也解释不清蚁类的某些活动一样。但蚁团的核心部分终于从大火的重重包围之中滚了出去,他们是最后的几个幸存者,不到一小队人。大火尾随而来,他们簇拥着将他们带回死亡之墙的已经死去的蚁王慌不择路地钻进遇到的第一个洞窟里,恰巧这是个大洞窟,足够容纳下这几个死里逃生者。平日暗无天日的洞窟,这会儿被火光映照得熠熠生辉,雕凿在泥壁上的许多黑色小佛像犹如给涂上一层金釉,变得神采奕奕。

  躺在地上的蚁王忽然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睁开了眼睛。原来他还没有死去,他看见了泥壁上一个个金光璀璨的小佛像,他似乎忘记了身外的世界,在他即将去到另一个世界的这一弥留的时刻,他的心境显得异常的平静。

  小佛像一个又一个从泥龛上冉冉而降,他举起双手,想去承接它们,将它们拥到怀里。“举世无双的珍宝哪!”他微弱地喃喃地说,急促地喘息起来。小佛像一个个飘过他的身旁,他的双手在空中抓挠着,却一个也没有抓住,急得他大喊了一声——这是他留在人世的最后的喊声:

  “等等我,大竹枝子……”

  没有人知道,大竹枝子是他的妻子还是他的女儿。

  清理火场时,中国人在这个洞窟里发现了他的尸体,另外还有9具自杀的尸体。

  胡琏说,各国的战争史上都有着多次全歼敌军的记载,但像这一次那么干净、彻底地全歼,怕还是头一回。

  9代他喊声妈妈

  20岁的佐佐木嘉树死了,他死在大个儿小泽卫吉的怀抱里。他是被他们自己人打死的,身上中了7颗子弹。死前他没有说过一句话,一颗子弹正好打中了他的颈部,但他脸上的表情只有大个儿清楚,别人不知道,他念念不忘一个未了的心愿。大个儿也有过一个小弟弟,比他小4岁,恰恰是佐佐木同他相差的年龄,在他10岁那年,6岁的小弘吉被一场猩红热夺去了幼小的生命,也同样在他那对本来跟海水一样湛清而被热病折磨得变黄了的眼睛。佐佐木的眼睛不肯闭上,失去了光泽的两眼仍然凝望着一小块灰暗的天空,似乎在询问什么,他不甘心死去。

  呵!佐佐木……

  大个儿抱着他,如同10多年前抱着他心爱的小弘吉,一步一步从木梯子上爬上去。周围的中国人默默地看着他,没有人跟他打招呼,哪怕点一下头或挤一挤眼,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小心翼翼,谁都不敢流露出胜利的欢悦,连那个会说日本话的中国人也没有问他要上哪儿去,就是问了他也无法回答,谁能理解他这时的心情呢?况且,他们自己也还有许多事情要做,火场必须立即清理,那段地沟得尽快填平,其余人要连夜撤到山里去,所有这一切都需要有人来安排,时间很宝贵。

  太阳已经下山了,暮霭笼罩着田野,仿佛也将一场人间的惨剧笼罩在它那灰黯的羽翼之下,眼前的景物竟是如此地宁静、安谧,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真教人难以相信。地沟下余烬未燃,贴着沟沿弥漫着一层青灰色的流动的雾,飘飘渺渺如同死者的灵魂,摆脱了人世的束缚向上飞升,它们能飘过大海回归故乡吗?中国人开始在那里清扫战场了,人人兴高采烈,笑语喧哗,他们不再掩饰自己的喜悦心情了。烧毁的庄子可以重建,死去的人不能复生,大竹少佐死后有知,不知会作何感想。地沟里冲起一阵阵和着血腥味的尘土,正在上升的灵魂受到了惊扰,四散开去,很快便同天边的暮霭溶合成一体,佐佐木的灵魂在哪儿?它也同那青色的雾岚一起溶合进灰暗的暮霭中去了吗?还是仍然留在他这蜷曲着的小小的躯体里?

  他抱着他,像抱着自己心爱的小弟弟,默默地向前走去。

  今夜有月亮,还不是圆的。记得他曾听一位老水手说过,月亮里有一匹母狼名叫尤比丽,那是狼们的神,世间的狼每当遇到危险的时刻,就跪蹲在地上仰望着它,祈求狼神的庇护。后来在一个冬夜里,他在雪地上追赶一匹大灰狼,果然遇见了这样的情景,他终于放下了举起的猎枪,没有伤害它。可是今天,佐佐木却遭到了自己人的杀害,连他们三个人的命运之树也没能庇护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你们不能这样!你们不能这样!”佐佐木在明白了即将发生一场怎样的惨剧之后,紧紧拉着那个会说日本话的中国人的手,他知道在这里他是头头,“该受到惩罚的只能是大竹联队长一个人,同其余的人没有关系,他们是士兵,他们不能不执行命令。”

  “你说得对佐佐木君,”他说,“可不能这样又能怎样呢?让你们的联队长命令他的士兵攻破这堵矮墙再把一庄子人杀个鸡犬不留吗?固然罪魁祸首只是大竹正义一人,可你能让他一个人来接受惩罚而让其余的人退回去不再卷土重来吗?战争不是儿戏不能感情用事,佐佐木君,你还是走开吧。”

  佐佐木哑口无言,但他没有走开。

  呵,佐佐木,我的好兄弟,你外表冷漠,感情脆弱,你终究还是付出了一腔热血!

  他抱着他,脚步沉重但没有停留。

  清冷的月光照在三棵犄角而立的命运之树上,它们也相对无言,同样感到心头的沉重。他抱着他,目不斜视,朝圣般走着,一步接一步。受到命运之树庇护的三个日本人,一个失踪了,一个死去了,剩下最后一个,虽然还活着,也已失去了信念,不再祈求庇护了。(未完待续)

  他抱着他,像抱着一个熟睡的婴儿,一步又一步,走向前面的漫坡地。那上头,耸立着一座红土崖。佐佐木说,今天是他离别妈妈一周年的日子,他答应过要在这一天爬上高高的山顶面对大海方向喊一声妈妈!月亮是从东方上来的,他的妈妈也是我的妈妈,让我代他喊一声吧:

  --妈妈!

  红土崖上不长草木,一望无际远及天边,那里便是大海,那里风推云涌,大海正在涨潮。佐佐木,我的好兄弟,这就是你的长眠之地,这里一无遮拦,可以看见妈妈的满头白发和花代妹妹那双黑葡萄一样的眼睛,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好兄弟,你是大海的儿子,极目远望,大海就在你的身旁。

  他将他轻轻放下,怕把他惊醒。大个儿,你猜猜我做了个怎样的梦?他会做各种各样的梦,鬼也猜它不着。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尖刀,又伸进手去到佐佐木的贴身口袋里摸出那把梳子,有一颗子弹击中他的左肋,梳子上沾得有血渍,平平常常一把沾着血渍的黄杨木梳珍贵无比,他小心翼翼地在最后一根梳齿连着的梳脊上刻下一个记号。关于这把梳子的故事他都知道,这是一个伟大母爱的故事,如果可能,他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换取佐佐木这已经停止跳动的生命!

  他要用小尖刀为他挖掘一个墓窟,崖上的红土表层很硬底下疏松,小尖刀折断了,他便用10根手指来挖,他的手指不会折断。红土崖上四面来风,风是冬夜的寒风,它匆匆忙忙跨过两个季节,吹得他汗水淋漓浑身疲软像被熏风沐浴着一般。

  墓窟挖好了,他重新抱起佐佐木,将他平放进墓窟里。墓窟挖得很大很深,你躺在这里不会感到拥挤,但你会感到冷清。梳子塞在你的左手,你习惯用左手梳理头发,你说那是因为妈妈也是用左手为你梳理头发的,你的头发永远长不齐象一片刈过的青草地。他那对微张的眼睛还在窥探什么呢?呵,佐佐木,你多像个活过一个世纪的老人啊!

  他坐到他的身边,低下脑袋久久地俯视着,心里在期待着一个奇迹。一切就这样完结了吗?你再也不会起来挖苦人嘲弄人跟人无休无止地争辩了吗?失去了你这个世界将会多么寂寞!两滴清泪噗噗掉到一张惨白的脸上,他禁不住呜咽起来。一个熊样壮硕的汉子在这静夜凄清月色下的呜咽,是很能打动人心的。

  果然有人被打动了。

  "别难过小泽君,"那人说,"这是战争。"

  "为什么要有战争?"

  "这你不该问我,小泽君,这要去问你们日本人。"

  "你是谁?"

  "我是中国人,我不需要战争,我们中国人都不需要战争,小泽君,你不是个老兵么,你到中国来打过4年仗,亲手杀死了19个无辜的中国老百姓,你得到了什么?一颗永远不得安宁的灵魂。"

  "你在嘲弄我吗?"

  "不,我只想提醒你。有人说战争将促进一个民族的发展,那是胡说,战争除了造成毁灭之外什么也得不到,一个庄子毁灭了,一个连队毁灭了,躺在墓坑里的上等兵佐佐木再也活不转来了,战争继续下去,你也逃脱不了这样的命运,小泽中士。"

  "我的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你是间谍吗?"

  "不是",那人笑起来,"我结识了你这么一个朋友。"

  "谁?"

  "森田君。"

  "军曹长?"

  "对,军曹长森田成吉。"

  他转身一把抓住他,铁钳般的大手紧紧钳住衣袖里的手臂。

  "军曹长在哪儿?"他急喘着问,"你快说!"

  "不要急嘛小泽君,你抽烟吗?抽一颗吧,我也不大抽,让我们一起来抽一颗,嘿嘿,你的手劲可真大,你应该去学相扑,真不该来当兵,怎么样,烟味不错吧,金鼠牌,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出品,你看,我还给佐佐木君带来了三支香,佐佐木君死在中国的土地上,我们就用中国的方式来祭奠他吧。"

  "那被你们烧死的整整一个连队的士兵又该怎么祭奠呢?"

  "他们是侵略者,有人闯入你的家园,烧掉你的房子,杀死你的亲人,这人被打死了,你怎么祭奠他呢?还是等着让你们的天皇去祭奠他们的英灵吧。"

  他没法回答,这个该死的中国人像个政治教官。

  三支香点着了,淡紫色的游丝一样的烟柱袅袅上升,他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在日本和中国的寺庙里都氤氲着这种气味,它能给人的心境带来平和。他突然想到,大竹联队长还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呢。他抬起头,用眼睛追寻着几缕青烟,一钩新月隐没不见了,只留得三点香火的红光。

  "你到过京都吗?"他忽然问。

  "到过。"

  "看过花车巡街的祗园祭吗?在每年的七月十六日晚上到十七日白天。"

  "看过,还到过南禅寺,春日赏樱的平安神宫,玩过熙熙攘攘的鸭川四条通大桥。"

  "我也都去过,那是个去过一次就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地方。你不是佛教徒吧?"

  "不是。"

  "那你是去读书的吧?"

  "在京都读过两年。"

  "怪不得你的日本话带京都口音,怎么又不读了呢?"

  "因为战争。"

  "你为什么不到军队里去?"

  "我读的是农业经济,计划办个农场。"

  "办起来了吗?"

  "你不是都看见了,连座房子也没保住。"

  "正如俗话说的,战争一来,理想破灭了。"他说,勉强笑了笑。

  "你没有理想吗?"

  "我是个流浪汉。"

  "高尔基也是个流浪汉,听说过吗,后来他成了大文豪。"

  "这跟我不相干,我只想有一艘自己的捕捞船,那种25匹马力的,当然,有40匹的更好。"

  "结果呢……战争一来,你的理想也破灭了,"他说,也笑了笑,"森田君说起过他的理想吗?"

  "没有,不过战前他是个踢足球的。"

  "足球运动员,噢,他是新宿队的?我记起来了,战前我在京都看过一次全国足球联赛,新宿队得了冠军。"

  "你说得不错,军曹长正是新宿足球队的中锋。"

  "太巧了。"

  "真巧。"

  "要不是战争,他会一直踢下去。"

  "那当然,他今年才25岁呢。"

  "也许会成为世界球星。"

  "肯定会。"

  "那么,佐佐木君呢?"

  "这鬼东西跑起来跟鹿一样快。"

  "他在想过要当个运动员吗?"

  "嗨,他的理想可多啦……"他没说下去,沉沉垂下了脑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真的,"他接着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我姓胡,单名琏。"

  "胡--琏?"

  "胡琏。"

  "胡君,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军曹长的去向了吧?"

  "森田君是朝东南方向走的,他说要去投奔太行山,但所有通向抗日根据地的道路都被封锁了,他只能打山里走,你看看这一带重重叠叠的山,他是昨天上午10点10分离开小胡庄的,现在他在什么地方我就说不上来了。"

  "他为什么要一个人走?"

  "这你还不明白吗,到处都有搜捕你们的便衣队,你们早被发现了,可你们绝对不能再被发现,甚至连佐佐木君的死也不能被发现。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他当然懂得,因为他们带着一份绝密的军事情报,关系着一次重大的军事行动。虽然他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份绝密的军事情报的内容,但冈村司令官知道,今井将军也知道,并且相信他们确实秘密获得了这份情报,所以才誓必要将他们捉拿归案,以至不惜付出一个连队120名士兵的代价。正如军曹长说的,他们三个人中,只要有一个人最终没有被发现,就不敢冒然发动这次军事行动。可是佐佐木死了,……他不愿再想下去。

  "嗨,昨晚上可够受的,"他笑着说,"我还以为要遭毒手了。"

  "那是打掩护,为了保住庄子,没想还是保不住。"

  "反正军曹长已经走了,为什么不把我们交出去呢?"他说,叹了口气。

  "哪能呢,中国人讲良心,分得清好歹,留下吧,小泽君,跟我们一起干。"

  "不,我把佐佐木君留下托付给你,我要去找军曹长。"

  "你往哪找?"

  "你不是说他是朝东南方向走的吗?"

  "东南方向只是个方向,一个没边没沿的概念。"

  "不管怎么说我都要去找他,等找到他再一同回来。"

  "要是找不到呢?"

  "只要他活着,就一定能找到。"

  他站起来,一直朝前走,站在一块突出的悬崖上,如同运气那样,他屏足全身的劲道,石破天惊似的一声大叫:

  "妈妈!"

  周围的群山,都在响应这宏亮的叫声:

  --妈--妈--妈……

  佐佐木似乎也听见了这声叫喊,他安然地阖上了眼睛。

  10机密情报--战争史上一个永远解不开的谜

  太原驻屯军司令今井少将是在牌桌上接读这份机密情报的。牌局就设在他的书房里,时间是凌晨3点整。连日来由于搜捕三名叛国要犯毫无进展,军情紧迫,不免心头烦闷,常使他彻夜难眠,这便要唤人来陪他玩几局方城之戏,以度过茫茫长夜。于是护兵马弁,文书参谋,都成了他的牌友。

  今井司令在国内是围棋迷,但围棋不如麻将,一来不易找到对手,胡乱弄个人来对奕一局总觉得乏味;二来也没有心绪。而麻将则不然,它比较轻松又不乏乐趣,一副以136块小小的骨牌组成的中国麻将,充分体现了中国人那种得过且过、乐天知命的性格。有时他便会感到自己不够超脱,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又何苦事事认真呢。

  他正在做一副门前清不求人清一色一条龙自摸加番的大牌,那伸出去抓牌的手不觉有些发抖,心里说一个人要真正做到超脱还不那么容易呢。就在这时候,他接到了这份机密情报。他一手接过情报,一手去抓牌,翻过来一摸,哇--7索,我的妈,他这副牌正是独一门嵌7索,百中挑一的手气千载难逢的机会,高兴得大叫一声:自摸双,和了!便畅怀大笑起来。

  自从发生三名士兵叛逃事件以来,还从未见过他有这么开心,牌桌上不认父子,其余三人便都掏出一叠簇新的票子推到他的面前。票子是关东券,根本不值钱,又来得容易,大伙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多送几叠,逗老家伙高兴高兴。趁着洗牌的功夫他笑嘻嘻打开情报夹子一看,坏了,俗话说不看犹可,这一看,乐极生悲,只见他立时神色大变,那张保养得十分滋润的尖腮脸,由红变白,由白变青,跟着就变成了死灰色;那对隐蔽在长眉下光闪闪的菱角眼,失去了平日的果断,变得昏昏然,茫茫乎不知所措,那只与众不同的鹰钩鼻子,歪向一侧成了个多余的赘瘤;他颤巍巍立起,推开椅子走了两步,一步三晃摇摇欲坠;他只觉得心头有一股气在堵着绞着喘不上来,陡地朝上一冲,冲上来的可不是一股气而是一口鲜血;他全没防备,张口哇地一声正好喷在赶过来扶持他的那三位牌友中的一人身上,他再没了一点儿力气,便像个纸人似的倒进这人的怀里。

  真叫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三位牌友六只眼,大眼瞪小眼,一时间全没了主意。

  说是机密情报也不过是夹在一只硬纸壳里的一张薄薄的纸片,可这是一张怎样的纸片呀,仿佛在那上头画得有某个魔法师的咒语,谁读了咒语谁就中了邪魔,失去了本性,使得一位器宇轩昂的将军顷刻之间变成了一只不堪一击的稻草人。

  三个人手忙脚乱地将他安置在书桌前常坐的一张紫檀木太师椅上,他最欣赏椅背上的一方木雕,那是一个年轻的樵夫向两位酒醉的白胡子仙人求寿的故事,他说故事有丰富的哲理。这会儿谁也没有心思去理会那含义,他们端水给他嗽了口,一人绞来毛巾一人捧着痰盂还有一人就去收拾残局,忽听他重重地一声叹息,那张写满了咒语的纸片便从他的索索发抖的手中无声地飘落。

  一人连忙弯腰拾了起来,他是他的贴身马弁,他能双手打枪百发百中,他曾无数次把将军救出险境却不通文墨识字不多,他才不管什么咒语不咒语,他只相信两把20响德国造,他捡起纸片看也没看便用一根铜镇纸压在同样用紫檀木做的宽大的书桌上,横头摊开着一部线装书,发黄的纸页被虫子啃出一朵朵腊梅花,他好奇地凑上去嗅了嗅,他没嗅到腊梅的清香倒嗅着了一股扑鼻的霉臭。

  另外两颗头颅这时也战战兢兢凑了过来,眯着眼偷偷朝压在铜镇纸下的纸片瞄了几眼。其中一颗圆头属于一位老参谋,他是将军的少年同窗,富贵不忘故人足见将军豁达大度,他好象不是在偷偷瞄那纸片,倒像在吞咽一只苦果,或者说无端给人拔了颗牙齿,那脸上的肌肉便止不住抽搐起来,直抽得他的五官一齐移了位。剩下一颗秃顶是位翻译官,他之所以有幸能亲近将军陪着打牌解闷,据说是他对中国的古玩字画特别有研究,虽然他常常要让将军受骗上当,反正也都是巧取豪夺来的东西,并且一经挂到将军书房内的四壁上,身价便不同了,谁还敢说个不字?比方说那轴唐伯虎的扇画《秋水共长天一色》,明明是后人仿制的膺品,见过的人没一个不说是真迹。当下他才只瞄了一眼,两个眼球便鼓得像个癞蛤蟆,猫儿见了鱼腥蝇子碰上污血财迷捡了块滴水祖母绿也不过如此,他看痴了,发呆了,变成十足一个傻巴蛋。

  不通文墨识字不多的贴身马弁长着一颗大而无当的脑袋瓜像长着一只上大下小的歪葫芦,他瞅瞅这一个又瞧瞧那一个,心里捉摸着这到底唱的是哪出戏,让一个人气得吐了血,第二个吓成丑八怪,第三个傻得不成个玩意儿。他重新拾起这张薄薄的纸片,调动脑袋瓜里一切的文字知识,结结巴巴地念了起来。

  根据他的识字程度,尽管念得不全(因为夹着汉字)错误难免,一般说也能念出个大概,但不知是他的哪根神经出了毛病,他不去从右至左顺着念(因为是直行),偏偏要去从左至右倒着念,念着念着连他自个儿也越听越不自在,念了才不过一小半儿,一声巴格不再念下去了,结果便只能勉强连缀成如下这段非驴非马的奇文妙句:

  第144海部顺团特务机关长野……(下面汉字签名一个不识,跳过)据此……听候裁剪(夺)鸡狗牛羊……消失……小胡君(庄)之全体男女老幼……一无所有(获)……大竹联队长……120名官兵……配合行动……蜘蛛马蹄(蛛丝马迹)……大刮(搜)三日……派出侦察机一架……特工人员上天入地(天上地下)归来……仍无消息……一齐失踪不知去向……但不见三名逃犯……整个小胡--(他似乎终于发现这小胡不是个人名,便气狠狠地骂了声:)巴格……

  这道鬼符别说他没法再念下去了,便是听的人也受不了。但为了故事的完整性,又不得不多费点笔墨,将原文照译如下,以正视听:

  我部第16联队联队长大竹正义少佐获悉,三名叛国要犯隐匿于路南之小胡庄一带,当即亲自率领该部第9连队全体120名官兵前去捉拿。20日凌晨4时出发,上午7时到达小胡庄,至当日下午3时许,整个小胡庄毁于大火之中,但不见三名逃犯踪迹。此后,大竹联队长即与120名官兵一齐失踪,不知去向,当夜既未见归来,翌日仍无消息。我部闻报,立即派出侦察机一架,并精选强悍之特工人员,天上地下配合行动,丝毫无蛛丝马迹可寻,大搜三日一无所获。似乎大竹联队长暨120名官兵已连同被焚毁之小胡庄以及小胡庄之全体男女老幼鸡狗牛羊一起从地面上消失。

  据此报请,听候裁夺。

  第144海部师团特务机关长野藤原津

  "你出去吧,"将军朝他的贴身马弁挥挥手,"别让人进来,你们两个留下。"他看着他大踏步走去的背景,五大三粗,忠心耿耿,你要他去下刀山他不会去跳火海,可在节骨眼上却派不了用场。唉,他虽然心力交瘁了,但还得撑着。

  "你们过来,都坐下,"他说,"世界战史上,有过多少难解之谜呵,你们能找出几个最典型的战例来吗?"

  他并不要求他的部下来回答这样的提问,通常这只是一种自问自答的谈话方式。所以,熟知他的脾气的老参谋和翻译官两个人就都沉默着,做出一融倾听他说下去的姿态。

  他果然接下去说:

  "纪元前490年,波斯帝国二次远征希腊,大流士一世亲率雄兵10万铁骑6千,在雅典附近马拉松登陆,一路所向披靡,希腊小国城乡震动,结果出乎意料,大流士的10万大军被不足1万的雅典民兵杀得片甲不存。讲战术,讲装备,讲士兵的素质,小小希腊一个城邦哪里是波斯帝国的对手,并且在数量上则是1比10。"

  他说得口干了,端起一把紫砂壶啜了两口,茶水凉了,有点塞牙,翻译官要去给他续上点热的,他摆摆手说不必啦你们再听我说。

  "在中国的历史上不是也有过一次相似的战例吗,"他的两眼重又放出咄咄逼人的光来,"东晋时代,一个根本不懂战争的读书人,以区区8万人马打垮了秦王符坚号称百万之众,实际上是80余万,正巧也是1比10。谁能破得开这战史上的多寡胜负之谜呢?"

  他说得兴起,放下紫砂壶,一鼓作气说下去:"到了公元1281年,发生了一次世界史上空前的海难事故,你们一定也猜到了,那就是我国战史上著名的弘安之战。集结在九州伊万里湾试图一举征服日本的蒙古大军,遭遇到突如其来的强台风袭击,一夜之间,船毁人亡,全军覆没。鹰岛的南岸海域就是当年14万元军分乘4400艘战船遭到'神风'袭击而沉没海底的弘安之战的主战场,我方不费一兵一座即大获全胜。难道仅仅是由于突然的机遇吗?数百年来谁又能破开战史上这关键时刻的机遇之谜呢?"

  他举起一手,防止有人打搅,然后,他用这只手抚摩了一下胸口。

  "而在纪元前217年,"他接着说,"迦太基名将汉尼拔率领9万步兵、1万2千骑兵以及37头大象,在一月之内翻越白雪皑皑的阿尔卑斯山渡过气候恶劣的罗诺河骤然出现在意大利平原直逼罗马城下--"

  说到这里,一口气上不来了,他只好顿了顿。另外两人正襟危坐,屏神凝息地等待着。

  "当时城内一片慌乱,"他还没有喘过气来,便已接了下去,"元老院连撤两个执政官,几乎组不成迎战的部队,人人都患上了恐汉(尼拔)症。如果在这时候,汉尼拔抓住战机,罗马城一举可下,攻下了罗马城也就打垮了罗马,迦太基便理所当然地成为西地中海的霸主,那样的话,一部古代世界史就得重新写过罗……"

  他叹息着向后靠去,结实的紫檀木太师椅岿然不动。

  "唉,说来难以置信,那么一位坚忍不拔有勇有谋的名将,居然放弃了到手的胜利,不去攻打罗马城,率兵绕城南下,从而推动了彻底战胜强大的敌人--罗马的唯一战机!"

  他伸出一个手指,直戳到老参谋的鼻尖上,戳得他的鼻尖立即沁出一层细密的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亮的汗珠,他狡狯地一笑。

  "那么,你能破一破战争中由于一念之差终于白白丧失了一次几乎可以说是扭转乾坤的战机之谜吗?"他问。

  老参谋被问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关于这段历史,他庆幸自己早有研究。

  "因为汉尼拔陷进了一个假象之中,"他慨然回答说,"加之他的消息不灵通,得不到准确的情报,不了解当时罗马城的真实情况,所以他怎么也难以从假象的泥坑中自拔,"他说得很流畅,"并且,还因为汉尼拔也已经损兵折将疲惫不堪,他们虽然越过了阿尔卑斯山,但步兵只剩下2万,6千残余的骑兵没有一匹马,留下最后一头大象还瘸了一条腿……"

  "可他们仍然保持着旺盛的战斗力,"将军反驳说,"完全可能一举攻下罗马城的。"

  "罗马到底是个强大的对手啊将军,您刚才不是也这么说吗?"

  将军拍手笑道:"回答得好,老参谋不愧是老参谋,那么--"他已收敛笑容,上身俯倾过去,"请你说一说,难道我们的消息也不灵通,也得不到准确的情报,也不了解对方的真实情况吗?"他吼起来,"难道一个毫不起眼的小王庄也能成为皇军的强大对手,也能构成对皇军的严重威胁吗?可是大竹联队长失踪了,120名官兵失踪了,他们不见了,连同被他们焚毁的小王庄一齐从地面上消失了,甚至连一具尸体也找不到,他们也被一阵'神风'刮走了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你说,我可不赞赏这样的战争之谜!"

  他,他俩,能说什么呢?一切的军事知识,古玩字画,这会儿都救不了他们的驾。

 

初审:张莹   编辑:陈林
  企业信息
 
  每日推荐
 
· 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5周年
· 全力推进民政和慈善事业高质量发展
· 全县城市建设暨“三城同创”工作推进会召开
· 【专题】反诈骗宣传
· 全市“争先创优”行动工作推进会召开
· 学习再深化 责任再压实 实践再创新
· 县委常委开展“七一”走访慰问
· 县委常委开展“七一”走访慰问
· 纵深推进全面从严治党 奋力交出武义高分答卷
· 纵深推进全面从严治党 奋力交出武义高分答卷
· 【专题】走向我们的小康生活
· 提振发展信心 积极应对挑战
· 探索融合发展的“联盟机制”选出服务群众的“小村总理”
· 扛起使命担当 致力推动“重要窗口”建设
· 市委改革办来武开展调研座谈
· 【专题】发现不一样的武义端午
 
  热门图片
 
   
  羊角蜜清甜上市  
   
  农业绿色防控显成效  
 
 
   
  满园尽是丰收景  
   
  学游泳 防溺水  
 
 
   
  武义县摄影家协会“华数...  
   
  武义县摄影家协会“华数...  
 
     
广告服务 | 网站简介 | 服务条款 | 版权声明 | 隐私保护 | 网站地图 | 信息合作 | 联系我们 |

武义县新闻传媒中心主办 浙江在线新闻网站平台支持 浙江在线新闻网站加盟单位
浙新办[2004]48号 浙ICP备05073228号 广告许可证3307234000002
武义新闻网站版权所有,保留所有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