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梦
在经历了少年的狂浪、青年的波澜和中年的颓唐后,三十六岁的唐伯虎似乎寻找到了他颠簸生命的安顿之处。这一年,他缔结了第三次姻缘,迎娶沈九娘。并且,他打算移出那积聚了太多幽晦记忆的老宅,去桃花坞小圃中筑庐以为后半生的安居。
偶然回首往事时,他会感叹自己所经历的种种,如今,竟已渐渐被时光褪去色彩,消去棱角。
他决计要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了。他对这种新的生活有诸多的憧憬,却也有些暗暗的担忧。
于是,在三十七岁到来之时,他想要再次前往福建仙游县的九仙祠——那十年前他获得赠墨之梦的地方,祈梦。
他将心中的疑惑和祈梦的打算告诉了敬重的师长王鏊,王鏊虽然觉得“人生出处天难问”,但还是体谅地赋诗送别了他。
在神位前叩拜祈祷后,他再次将自己沉浸入如水的夜色之中,直到魂灵飘起,入于太虚幻境。
再一次,博衣大袖的仙人向着他,飘然而来。他昂步向前。还未待他发问,仙人伸出手来,手中有一纸,示之,乃是“中吕”二字。
唐伯虎甚是不解,还要再问,仙人却就势一推,他感到自己顿时跌落云端,最终在大汗淋漓中醒来。
他仔细地回忆着梦境中的示意,“中吕”,他摇摇头,百思不得其解。
回乡后,他拜访了王鏊,并将梦中之事问之,饱学如王鏊,也是不解。
于是,他便推着人生的一叶舟,且向前去。
日子过得似乎有些波澜不惊。他“闲来写得青山卖”,以卖画换回一家人的生计。桃花坞小圃中,也次第筑起了桃花庵、梦墨亭、学圃堂、寤歌斋,他的安乐窝渐渐成形,好友祝允明还专门写了《梦墨亭记》以贺之。不久后,他的女儿桃笙也呱呱坠地。颠簸半生的他,如今已经是丈夫和父亲。每日,他作画,并愉快看着妻子在屋前屋后忙来忙去,女儿牙牙学语,蹒跚学步,一点点长大。隔一些日子,他会和好友们出游,吟诗,作画,互相题赠,也是悠然之乐。
时光便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悄悄逝去。有时候,他解下发簪,会在镜中发现发丝中夹杂了许多白发。他老了,他不得不面对这个无可奈何的事实,有些黯然,而这时,幼小的女儿就会喊着爹爹,来拉扯着他的衣襟,要他去捉蝴蝶与她。他来不及伤春悲秋,便乐呵呵地陪着女儿去了。
一日,文征明叩响了他家的门环,门开时,只见他一脸肃穆地站在门口。询问时,方得知,徐经去世,年仅三十五岁。
手中拿着的做给女儿的陀螺倏然落地,在地上不安地旋转后,颓然倾倒。往日的记忆忽然如潮水般向他涌来,一下子搅乱了他平静已久的心境。在文征明的叙述中,他得知,自从当年舞弊案后,徐经回到江阴家中,闭门读书,并作《贲感集》以明志,但一刻未曾放下科举仕进的心思。至弘治十八年,孝宗皇帝宾天,新皇即位。困居已久的徐经一心盼望新天子的赦令,望能有机会再返仕途。于是,次年北上帝都探听消息,但因长期失意后体质羸弱,不胜鞍马劳顿,到了帝都后便卧病于永福禅寺,于正德二年客死京师。
唐伯虎渐渐感到眼眶湿润,禁不住,泪涌而出。当年,那道锁上他们三人命运的符咒已经使其中两人含恨归天,徒留他还苟活于世。恍惚间,他隐隐感到厄运并不会如此轻易放过自己。他一阵心紧,甚至咳出血来。
蛰伏已久的厄运开始渐渐移动它幽暗的脚步。正德四年,吴中大旱,田地龟裂。此后又淫雨蔓延,遂成水灾。灾荒之年,自然少有人附庸风雅,唐伯虎的卖画生意一落千丈。家中用度日趋紧张。沈九娘夙兴夜寐,积劳成疾,不久病倒辞世。
唐伯虎拉着幼小女儿的手,怅然地伫立在妻子的墓前。秋风卷着黄叶,无情地打着那新琢的墓碑,又无可奈何地零落而下。女儿还在嘤嘤哭泣,年幼的她尚不能理解如何是生死永别,犹吵嚷着要去寻找阿娘。“抚景念畴昔,肝裂魂飘扬。”(《伤内》)唐伯虎再一次感到肝胆俱裂的痛苦。他不知道命运还暗藏着多少无情的招数,来折磨在世的他。当他抱着哭泣的女儿转身离去时,周遭的世界再次黯淡为一片灰暗。
“一生如梦复何疑?”他踉跄地走着,脑海中再次想起王鏊在送他去九仙祈梦之前写的那首诗。是的,他的一生便是一场梦幻泡影,而痴痴如他,身在大梦之中而不自知,直至梦破,心碎,意空。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雾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耳边响起了庄严梵唱,迷途中的唐伯虎侧身遥望,见那山间的一座伽蓝宝相,不禁双手合十。
征召
九娘去世后,双鱼男唐伯虎又一度陷入了颓唐。他感到心如死灰,生无所恋,便皈依了佛门,号六如,成了一名在家居士。
正德六年,他的好友徐祯卿去世了,年仅三十三岁。好友少年风华时的突然夭折,更让唐伯虎感到生死无常,人命飘摇。
在凄冷的灯火下,他提着笔,又环顾着满屋子没有卖出去的画。年幼的女儿在桌旁,吵嚷着要爹爹买甜糕吃。他摸索着腰间的钱囊,空空如也,只好无奈地摇摇头。
谁知道在正德七年,唐伯虎四十三岁的时候,命运似乎恩赐了他一次翻身的机会。
这一天,卖画归来的唐伯虎拉着女儿回到了桃花坞,没想到原来冷冷清清的门前竟然排着几匹高头大马,有官吏模样的人正在候他。
见到他,来人自称是宁王的使者,久闻唐解元的博学高才,欲聘为幕友,请唐生前去江西宁藩幕府,并向他出示了聘书。
在聘书上,唐伯虎还看到了好友文征明,以及谢时臣、章文的名字。唐伯虎知道谢时臣善绘画,章文善镌刻,都是遗于乡野的才学之士。
使者又继续和颜悦色地诉说着宁王是一位如何礼贤下士、求贤若渴的贤王,对待幕友更是优待有加,若唐解元肯往,便以此银两作为鞍马之资,说着,侍从又递上了旅资,丰饶程度更是让久居贫困的唐伯虎有些咋舌。
双鱼男唐伯虎不得不承认,他被压抑了十多年的野心此刻如野草春风般萌动起来。若能得遇一位明主,施展平生所学,造福一方百姓,成就一段事业,岂不要远胜于困顿此间卖画为生?但是,宁王何许人也?此去祸福安知?以往被卷入权力斗争漩涡的惨痛教训又使他谨慎起来。他礼貌性地答谢了使者,并表示将考虑一段时日再做答复。使者再次强调了这是唐解元施展才华的好机会,并体谅地离开了。
唐伯虎回到家中,心中却是波涛涌动。他想这会不会是上天在嘲弄他许久后恩赐与他的一次机会?他在斗室之中踱步徘徊,思前想后。猛一抬头,见壁间悬着一幅姚广孝的《墨竹图》,上面还有他去年的旧题。他忽的就想起姚广孝来。这姚广孝也是苏州人,本是医家子,后出家为僧名道衍,后来因劝燕王起兵,燕王夺位后,拜其为太子少卿。唐伯虎凝视了那幅《墨竹》,仿佛要从那“个”“个”中窥探出自己命运的符箓来,却始终不得要领。最后,他一挥手,出门去寻好友文征明。
到了文征明家中,唐伯虎急切地问,适才是否有宁王使者来访,是否也要征召文征明为幕友?文征明听了,只是哂笑一下,说:是有。不过已被我拒之门外。
为何?唐伯虎不解地抓住了文征明的手。而文征明却轻描淡写地说:历代藩国多事,还是少趟这摊浑水为妙。
唐伯虎有些落寞地出了文家。他觉得朋友的话也不无道理,但又隐隐感到有些不甘心。
犹豫不决的双鱼男在反复思忖一年多后,唐伯虎最终决定,赌上这一把,接受宁王的聘任。
安顿好女儿后,他登上了溯江而上的客船。上一次出游还是十多年前,两岸江山,风景似乎无异,而这一次,他将遭遇什么,他并不十分清楚。
到了南昌,宁王以隆重的礼仪迎接了他的到来。唐伯虎见到的是一位身着王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似乎很聪明。他谈起了对唐伯虎文章的钦佩和仰慕,并为这样一位大才困顿闾阎而扼腕,同时也表示了十分希望得到唐先生鼎力辅佐。会面之后,唐伯虎被安排住进了宁王专为各地人才设立的馆舍,在馆舍里,唐伯虎认出了谢时臣和章文这两位同乡。
宁王时不时邀请幕友们赴宴,并闲话一些时下之事,如当今圣上违背祖制屡屡出行等。在众说纷纭中,唐伯虎却总是保持缄默,似乎是对谈论政事有着天生的敏感,在宁王的反复催问下,他不得已以“是非满目纷纷事,问我如何总不知”的诗句来应答,宁王也就不再逼他发表意见。
此外的时光,大多是悠闲的。他会与谢时臣、章文一同游览一些南昌附近的胜地,如荷莲桥等,兴致来时,写下几篇小文以记。冬日来临,馆舍中寂寥萧索,他便给好友致信,托买花木点缀。
正德九年就这样结束了。唐伯虎在宁王幕中,过着不咸不淡的幕僚生活。他已经感到这种生活似乎不是他最初想要的。他不知道隐隐之中还有更大的阴谋,正在暗暗萌生。
佯狂
在宁藩的日子里,唐伯虎渐渐风闻了几桩事件。
据说正德八年九月时,宁王宴请了向来不依附于他的巡视江西右佥都御史王哲,而王哲自宁王府宴饮而归后,不久便以病暴卒。坊间多有传闻,是宁王下毒杀害了他。
江西副使胡世宁曾上疏弹劾宁王,称其聚集不法之徒,将有异志。宁王得知后,先是反诬胡世宁离间藩亲,未得逞,又指控胡世宁为妖言,命锦衣卫将其逮捕入狱。
文渊阁大学时费宏,因挟制宁王请复护卫屯田事,宁王怀恨在心,遂交结权幸,诬陷费宏,使他被迫辞官归里,在归家途中,宁王派人将其船焚烧,还怂恿费宏家乡的地痞流氓作乱,捣毁费宏祖坟,劫掠乡民二百余家。
讲述者的面容在颠簸的灯光下变得有些狰狞。双鱼男唐伯虎感到后脊发凉。他感到由于欲望和轻率,自己又陷入了一重幽深的漩涡之中。例行的会议仍然在举行,那个身穿王服的男子仍然表现得谦虚礼贤,聆听着幕僚们唾沫星子乱飞的建言。唐伯虎一言不发,呆若木鸡,却感到如坐针毡。在那个男子的一颦一笑中,他都仿佛看到了阿鼻地狱烈火的长舌。而如今他却身不由己,任凭命运的沼泽困住他的躯体,渐渐陷入到乱臣贼子的万劫不复中。
这一日,唐伯虎在馆舍闲坐,忽传有故人来访。唐伯虎出来迎接,只见一位身着便服的男子,有些面熟,却叫不上姓名。
男子自称是苏州昆山人,闻有乡贤唐生在此,故请一叙。出门寻见一家小酒馆坐下后,男子方才透露自己的身份:他是江西副使王秩。
唐伯虎望着王秩浓眉下的深目,感到有重大的事情即将发生。
王副使却并没有说太多的话,只是表示自己即将备兵南赣,恐怕未来几年都不得空还乡。山长水远,唐生若还乡,还请代为向其家人致意。说罢,又道了三声珍重。
聪明如雪的双鱼男唐伯虎当下便明白了。在王秩沉重的目光下,他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草草酒罢,回到馆舍时,唐伯虎感到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他心急火燎,思忖着有何脱身之计,能够在迅速地逃离着片即将化为灰烬的火海。
他走到后院里,在井边探下头去,井水幽幽,对视着那个心急如焚的中年人。他放下水桶,打上一桶水来,在正月的严寒里,将一桶冷水浇在自己身上。
他癫狂地哈哈大笑起来,拖着湿漉漉的长袍,上街跑起来,口中喃喃着:“我,唐解元,江南第一才子,哈哈!”
路上的行人圈着手,满怀疑惑地看着这个疯疯癫癫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他拾起棍子赶打着路边的野狗,又把狗粪球投入口中快活地嚼着。在众人的侧目掩鼻中,他开心得仿佛像个孩童。
馆舍的人好容易追上了发疯的唐伯虎,连拖带拽地将其带回房间锁好,又立即将这突发的情况向宁王做了汇报。宁王心下疑惑,想着前不久还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发狂,于是便遣使者带着礼物前去馆舍探看。
当关着唐伯虎的房门被再次打开时,一股屎尿恶臭扑面而来。使者捂着鼻子,侧着眼,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正一屁股坐在光溜溜的地上,周边满是排泄物,而这个男人却呀呀地哼着歌,边舔着自己的排泄物。看到这里,使者一阵恶心想吐。慌忙命重新掩了门,赶去宁王府汇报。
使者臭着脸,添油加醋地将唐伯虎的疯癫程度向宁王叙说了一遍。宁王皱着眉,听完他的报告。第一时间,心思缜密的他想到的便是唐伯虎装疯,又细细询问了使者诸多的细节。而使者却信誓旦旦地表示,唐生的疯癫行状,必非常人所能为,是真疯癫无疑。
宁王颇有些懊恼地捶打了一下书案。原本想以唐生的生花妙笔为自己摇旗呐喊,不惜重金将他延请至此,没想到却招来个没用的疯子。宁王的眉间青筋一动,起了杀心。转念一想,杀个狂生于事无补,反而得了杀贤的恶名。罢罢罢,宁王烦躁地摆摆手:“就让他回去吧。”
唐伯虎终于出了南昌府,在那一瞬间,他嗅到了自由的气息。他有些狂乱地跳上了回吴中的客船上,在船上犹自喃喃:“我要回家了,回家了。”在船板上徘徊焦急了十数日后,客船驶入苏州水门。唐伯虎明白,他总算逃过了一劫。
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中,女儿亲切地叫着爹爹。他用胡子拉渣的脸蹭着女儿柔嫩的小脸,不由得老泪纵横。他懊悔自己,经历了那么多世态的波折,却愚蠢如此,依旧没有看清命运的伪装,险些使自己掉进万劫不复。惊魂之下,他给有先见之明的文征明写信,表示对文征明心悦诚服,愿意按颜路年长却仍然师事孔子的先例,拜文征明为师。
南昌的惊险终于在桃花庵的恬淡生活中渐渐淡去。四十六岁的唐伯虎也明白,对于所谓的建功立业,他早该看穿,再不须执著了。
梦破
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迹。在桃花庵里,双鱼男唐伯虎继续他作画、卖画的生涯。丹青之中,只有青的山、碧的水、活泼的花鸟、妩媚的美人,没有斗心斗角、尔虞我诈和争权夺利。他见那墨色在纸上流淌,有时候想,这也许就是他所注定的天命。
有一次,在梦里,他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科场下第的那一日,高处坠下,半夜惊醒,大汗淋漓。气息稍缓,他拨亮了床头的残灯,揽来铜镜自照,镜中人已是两鬓苍苍。他苦笑一下,“自分已无三品料,若为空惹一番忙”(《梦》),那不过是一场梦罢了。他安了心,又重新睡下。
他知道,他已不追求所谓的不朽了,那些只是迷惑少年人的词语。如今的他,只有眼前的笔砚,眼前的生活。
尽管他也知道,有另一些人在他曾向往的立功立言立德的道路上,勇往前行。
五十岁时,他遇见了王守仁。
他俩曾在弘治十二年那场科考时有过一面之缘。王守仁与他年纪相仿,正是登了那一科的进士。也就是那一年,他们的人生开始向两个不同的方向背道而驰。
中了进士后的王守仁任职于工部,后又担任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正德元年,因触犯权宦刘瑾,被贬谪为贵州龙场驿丞。就在那里,他体悟了心性之理,豁然得道,并开始聚徒讲学。刘瑾伏诛后,他一路仕进升迁,至此时已升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而其所传的心学,更为海内所宗。
正德十四年四月,宁王朱宸濠反,七月,王守仁败擒之。当唐伯虎犹在暗自庆幸躲过这一场劫难时,王守仁已经立下了不世之功,擢升南京兵部尚书,封新建伯,达到了人生的巅峰。
那年中秋,在无锡华云的邀请下,唐伯虎前往剑光阁玩月,并作画十二幅。同样在华云的邀请下,王守仁按图书文于对页。
唐伯虎望着王守仁,试图在这张脸上寻找到一点过去他曾见过的那个青年的影子:那个有些玩世不恭、同样对未来感到迷惘的青年的影子。但是他没有找到。眼前的这个中年人,雍容笃定,气定神闲,对于人生和世界似乎充满了信心和把握。唐伯虎有些痴迷地望着他。这是一种他不曾见过的从容气质,正是这种气质,使这个同样青涩的青年挺过了刘瑾弄权的黑暗时代、贬谪贵州的落寞时光,并且在命运的泥潭中开出莲花来,高洁神圣,又充满力量。
在见到王守仁的那一刻,唐伯虎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以往,他以为一切都是命运的诡计,他抱怨、愤怒、憎恨命运为何要一次次地捉弄自己。而此时,他方知,一切的悲剧,就在于他是他,这个轻率、浮躁、脆弱的他。
只不过他知道的,似乎有些晚了。
往事如流水,已不可追。
又是一年花落时。桃花坞里,落红成阵。在纷纷花雨中,唐伯虎想起了许多往事。他想起少年时与好友的跑马嬉戏,醉卧在花下,任凭花瓣落满面颊。他想起桃花下的那个娉娉袅袅的身影,如惊鸿一瞥,令他心旌摇晃。他想起与沈周等师友在花树下,挥毫赋诗,写下《落花》三十首,尽兴而归。花又落了,年年相似。只不过人生短影,一去,再无回头。
转眼,双鱼男唐伯虎迎来了他人生的第五十四个春天。
这年二月,他的知己文征明以岁贡入京,并授翰林院待诏。在送别文征明北上的酒宴上,唐伯虎恍惚感到,此去别离,恐怕不能相见了。一时悲从中来,大醉。
春天里,唐伯虎病倒了,卧床朦胧中只见过去的影像纷至沓来,又破碎而去。
绵延月余,总算病起,觉得精神恢复如前,又继续题诗作画。
十月间,唐伯虎往山中拜访已隐居的师长王鏊。在居所闲坐,忽然,壁间的两个字映入他的眼帘:“中吕。”
他感到那个命中注定的时刻到来了。他有些颤抖地起身,靠近,伸出手,摸索着壁上书写的那两个墨字。是的,正是它,十七年前在九鲤湖祈梦时,梦中仙人所示的正是它!
唐伯虎抬起眼,从那幅字的起头开始读起,那是苏轼的一首《满庭芳》,“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
而当他读到“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时,他仿佛被雷击般怔在那里。
“子畏,你如何?”王鏊见他神色大异,在一旁问道。
双鱼男唐伯虎缓缓地转过身,望着师长的眼,却无言以对。
他今年五十四岁了,算是百年强半,看来来日无多了。那一场梦,就此破解。
唐伯虎默然地回到家中,不久便再次病倒。这一次病情凶险,来看病的大夫都纷纷摇头。
十二月初二,北风刮了一夜,敲打着木门,吱吱呀呀。双鱼男唐伯虎感到自己的大限将至了。他挣扎地坐起身来,守在身边的女儿问他要什么。他做了一个执笔的动作。
女儿连忙取了一幅宣纸来,又碾好了墨。唐伯虎提起笔,面对那素宣。他干涩的双唇颤抖着,笑了一笑。他感到生命就像一场戏,隳突叫嚣,跌宕起伏,如此,散场罢。他抓着笔,用尽最后的气力,写下:”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写罢,他用力将笔一掷,溘然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