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唐伯虎
2014年12月14日,我在桃花坞。
薄薄的寒冷仍罩在早晨的桃花坞大街,两旁的店铺已开张忙碌,河道里,亦有小船咿咿呀呀撑来,载着乡下来的新鲜蔬菜,沿着集市叫卖。
我在想象着,五百年前,这条石板路上出没过的那个踉踉跄跄的身影,这条河中倒映出的那轮圆圆缺缺的月。
沿着地图所示,我转入巷陌之中,在曲曲折折间辗转后,我来到了桃花庵。
只是大门紧锁。绕行一周,高大的白墙业已落下岁月的黯淡。轻叩门环,无人应答。
向旁边闲坐的妇女询问,只得到简单的回答:不开。
我有些惆怅。我手中抱着的是那一本《唐伯虎全集》,我寻找他许久了。他在这里,而我却与之相隔一壁。
我在门口伫立了一会儿,又继续走。沿着那些古旧的地名,一路寻访,阊门,吴趋坊,冬日的暖阳斜斜地映在斑驳的素墙上,门口圈手坐着的老人用历经沧桑的目光漠漠望着我这个东张西望的陌生人。
仿佛五百年前的目光漠漠看着那个醺醉狂歌的浪荡青年一样。
他就这么来了,又走了。目光追着那个身影远去,消失在市井烟尘中。老人干瘪的嘴角动了动,欲言又止。
他的人生似乎很失败:青年时亲人纷纷亡故;中解元后却遭遇冤案断送仕途;卖画为生又常年穷困潦倒;妻子早逝,鳏夫幼女相依为命;应召幕僚,又险些卷入谋反大案;最终五十四岁匆匆离世。他没有立功,没有立言,也没有立德,他没有留下什么能够使他不朽的东西,除了几首牢骚满腹的诗和几幅发黄陈旧的画。
命运太叵测,在临死前的那个寒冷的夜里,他最后看这个世界,却依然看不透,看不懂。
这就是双鱼男唐伯虎,那个明朝的坏运气青年,一路颠颠簸簸,踉踉跄跄。他没有点秋香。
然而,还有另一个唐伯虎。
在双鱼男唐伯虎逝去整整一百年后,天启四年,南都市面上出现了一本新刻的奇书,编者是唐伯虎老乡、畅销书作家冯梦龙。在这本名为《警世通言》的小说集里,有一则故事,说是吴中才子唐伯虎恃才豪放,绝意功名。一日坐在游船上,看见从旁经过的画舫中有一青衣小婢正对他笑,顿时恍然若失,于是一路追随那画舫,打听到青衣小婢乃是华学士府中人,便扮成穷汉前往华府谋职,做了公子的伴读书童,改名华安。经过一番波折,终于抱得美人归。
这个故事很快就流传开来了,供人们在茶余饭后言说。关于唐伯虎,这个潦倒才子的记忆零星,在此被重新建构、丰满。他们想象着百年前,那是个才子辈出的黄金时代,其中最风流出众的那个才子是如何地倜傥非凡、敢爱敢恨。
他们为自己的想象而痴迷沉醉,在熙熙攘攘皆为利禄来往的凡俗世界中,他们是如此地向往那个天纵逸才又视功名如弃敝屣的英雄。他们需要这样的英雄。故事世世代代流传,直到二十一世纪,依然被一次次演绎。桃花庵里桃花仙,他是那般卓尔不凡,犹如仙人。
那也是唐伯虎,人们想象中的唐伯虎,他点了秋香,成了传奇,成为不朽。
而倒霉青年唐伯虎,哦,不用说了罢。
那一年,唐伯虎凝视着自己的小像后,并题下自赞:“我问你是谁?你原来是我。我本不认你,你却要认我。噫!我少不得你,你却少得我。你我百年后,有你没了我。”(《伯虎自赞》)
冥冥之中,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