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土豆的大白风筝落到了蓝婆的屋顶上,弦儿麦子她们几个都说不要了吧,土豆犹豫了一会儿,沮丧地往家走。此时太阳恰巧坠到山后面,似乎发出了“咣当”一声响,晒谷坪没入了幽暗中。
晒谷坪边一大片荒地,荒地一角有个泥土小屋,风车茉莉的枝叶铺满墙壁和瓦片,上面张着密匝匝的蜘蛛网。蓝婆就住这里边。
土豆长这么大,远远地只见过她一两眼。听说十多年前她来到南霞村,面纱遮脸,用衣兜里所有的钱买下这个泥土小屋。有人见过风撩起她的面纱,露出黑而皱的下巴,再加上她背脊佝偻,穿深蓝色斗篷,所以大家管她叫蓝婆。
蓝婆极少出门,她的屋顶上从未升起过一缕炊烟。虽然在南霞村住了十多年,村里人却没有一个见过她真正的模样,更别说有过交谈。人们不知她从哪里来,来干什么,年复一年,她给人的感觉越来越神秘、古怪和可怕。小孩调皮的时候,大人就这样吓唬——再不听话,把你送到蓝婆那屋去,让她吃了你。
曾经有人写了张纸条贴在她门上——“不管你是谁,都请离我们远远的,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第二天一早,那句话下面多了两个绿颜色的字——“好的”。几年下来大家倒也相安无事。
土豆惦记她的风筝,醒了一夜。天没亮透,她便背了根竹竿,轻手轻脚站到蓝婆的屋檐下。这是初夏,一朵朵风车茉莉正打开它们洁白纤细的花瓣,空气中浮动着浓郁的香。周围还是清寂的。
土豆踮着脚尖,她个头太小,只瞅得见屋顶上风筝的半截尾巴,她的竹竿瞎捣腾着,一下,两下……门却“吱嘎”地开了,蓝婆从里头探出了半个身子。土豆从脚趾头到发丝全僵住了。
“你……你不要抓我……我不好吃……”
“谁说我要吃你?”面纱里头传来这句话,令土豆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蓝婆的声音这么好听,完全不像老人家的,倒像是淙淙的水声。
“我……不是来捣蛋的,我的风筝……在……在你家屋顶上。”
蓝婆的双脚从门槛里缓缓迈出来,土豆怕得要昏过去了。她第一次挨她这么近,近得能看见她的蓝斗篷已经破了好几个洞洞。她还闻见一股好闻的香,是一种什么水生植物的气息,土豆蹚进溪里拔水草的时候闻到过。
蓝婆朝她伸出一只枯槁的手,掌心向上,指头弯曲。
土豆先是一愣,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将竹竿交到她手上,蓝婆三两下就把风筝从屋顶拨下来了。她把竹竿还给土豆,转身回屋关了门。土豆迷瞪瞪地,一手拿着竹竿,一手拿着风筝往家走。走到半路,停住了脚,咬咬嘴唇折身回到蓝婆的屋前,怯怯地敲了一下门,声音轻得自己都听不见。
门开了,土豆看见面纱之上,一双温柔的眼睛。
“我……我刚才忘记说谢谢你了。”
“不说没关系的。”
土豆还想说点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要说什么,脸涨得通红。
“原来……你不是坏婆婆。”
“我不坏,我只是很丑。”
她是很丑,眼睛一圈的褐色皱纹,像踩烂的泥土。
“你……为什么总呆在屋里不出来呢?”
“因为我很丑,会吓着人。”
“但是你心眼好。”
“心长在身体里边,人们看不见。”
“他们迟早会知道你心眼好的。”
“大部分时候他们不想知道。”
“他们为什么不想知道?”
“也许是没兴趣,也许是没时间吧。”
这些话让土豆深感困惑。她只是觉得她可怜,她猜蓝婆是因为太丑所以被赶出家门的。也许我可以让她稍微好过一点点,回家后土豆想,长得丑可不是什么错。
(2)
土豆第二次敲了蓝婆的门。
“是你?你不怕我?”蓝婆从半开的门里露出脸,温柔的眼睛溢出掩藏不住的惊喜。
“不怕。”
“他们都怕我,为什么你不怕?”
土豆想说因为你很可怜,但这样说会伤害人家自尊心的吧。所以她憋了半晌,也没说出什么来。蓝婆说:“谢谢你不怕我,你愿意进来坐坐吗?”
“我愿意。”
屋子里空空的,泥墙上挂着干透的水草,地上也铺着。窗台上晾着一把水草新鲜碧绿,还挂着水珠。
“你的床呢?”
“我睡在水草上。”
“冬天不冷吗?”
“我有斗篷。”
土豆想,她不但丑,还这么穷,世界上一定不会有比她更可怜的人了。她的鼻子不由得酸了一酸,“我从家里给你带点什么来吧?”
“我什么也不需要,如果你以后……还能来,我会很开心……我真是挺孤单的……我已经十多年没有开口讲话了。”
“我会来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土豆。”
“土豆,我怎么感谢你呢?你使我觉得好快乐。可我没有什么东西送你,据说小孩都喜欢听故事,以后你每次来,我都给你讲故事吧?”
土豆当然喜欢听故事了,她们约好每天黄昏见面。这时间正是放学和晚饭的间隙,是土豆的自由时光,没有人会过问她去哪里。蓝婆拜托她先不要告诉任何人,土豆满口答应,她很愿意一天里有一段时间能和她静静相处。
蓝婆讲的是水妖的故事,每天讲一点。
“世界上真的有水妖吗?”土豆问。
“有,当然有。”蓝婆肯定地回答。
“我真想见见她们长什么样子。”
“我敢保证你能见到。”
蓝婆始终不肯摘下面纱,理由是怕吓着了土豆,会害她晚上做噩梦。她们面对面坐着,木窗子正对着下坠的太阳,窗台上晒着绿绿的水草,满屋子暖暖的亮和清幽的香。
(3)
蓝婆讲的故事好长好长哪,她讲得好慢好慢,讲着讲着就发呆了,似乎陷入飘渺的回忆中。她从初夏一直讲到秋天,大致是这样一个故事——
一百年前,有一群水妖上了岸,她们不得不上岸,因为湖里的水干涸了。
湖的名字叫做噗噜噜,“噗噜噜”是水妖的语言,如果翻译成人类的话就是“永远”的意思。虽然名字叫做“永远”,还是干涸了。
噗噜噜湖里一共住着十个水妖,九个水妖上了岸,一个叫做咕滴答的水妖留在湖中心暂时还湿润的淤泥里。为什么要留一个水妖不上岸呢,是为了守护噗噜噜湖,只要有守护,湖水就会有重新充盈的一天。如果没有,那么这口湖便永远消失了。
“咕滴答”的意思是勇敢,她确实很勇敢。她把自己变成一颗珠子,躺进一个蚌壳里,让水妖喀喀莎用一根水草把蚌壳缠了好几圈,施了最后的魔法。这样她便无法出来,再孤单再痛苦也无法出来。
九个水妖上了岸,因为不习惯双脚走路,她们走得满脚水泡。她们穿过野地和密林,来到人群中,只有隐没进人群她们才是安全的。远离人烟的地方,会有蛇和野兽出没,它们能迅敏地闻到她们的气息,并凶狠地发出攻击。
水妖们看起来和人的样子没有什么区别,除了犬牙边上多长了一颗歪歪的牙齿,这就像人类的畸形牙一样,并不会引起谁的特别注意。她们有很高的智商,所以很快学会了人的语言还有人们做的事儿。九个水妖都有了自己的工作,有的成了公交车上的售票员,有的开了咖啡店,甚至有一个水妖当了幼儿园老师……反正过得挺不错。
离开噗噜噜湖大概三年之后,水妖们闹起了牙疼,疼的是犬牙旁边那颗多余的牙齿,只要没有月亮的夜晚就痛得要命,从一颗牙齿弥漫全身,痛得水妖们在床上和地板上打滚,一直折腾到次日太阳升起才会停歇。
消除疼痛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拔掉这颗牙齿。但是拔掉之后,她们将忘记曾经的一切,忘记所有关于噗噜噜湖和水妖的事情,然后,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不过和普通的人又不太一样,当她们活到像普通人那样足够老的时候,会在某一个夜里重新变成婴儿,又开始一个全新的人生。这样说起来,拔掉牙齿几乎没有什么坏处。
所以忍受不住牙疼的水妖就一个接着一个地把牙齿拔掉了。她们果然忘记了从前的一切,以为自己就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她们也完全像人那样生活和吃东西,并且都遇上了意中人,结婚有了孩子。
只有一个水妖没有拔掉牙齿,她就是喀喀莎。“喀喀莎”翻译成人的语言是“泪珠”的意思,因为她很爱哭,又很胆小,没有比这个名字更适合她的了。没有月亮的晚上,她疼得嗷嗷大哭,眼泪打湿整张床,流淌到地板上。尽管这样,她还是不肯把牙齿拔掉。因为她不想忘记噗噜噜湖,不想忘记从前的任何一个日子,她惦记泥土里的咕滴答。她热切地等待着这颗多余的牙齿变成蓝色,只要它变蓝,就是噗噜噜湖向她发出了召唤。
可是她等了一百多年,牙齿的颜色没有任何变化,也就是说,噗噜噜湖一直干涸着。而喀喀莎,因为离开湖水实在太久,她的适合水下生存的皮肤在太阳底下变得又黑又皱,比松树皮还难看。她总是忍不丁就把人狠狠吓一跳。后来,她没有办法工作了,她来到一个村庄,找到一个房子,足不出户,每天只吃点水草……
(4)
水妖喀喀莎的故事令土豆着迷,她在心里不止一遍问自己,如果是我,是不是早就把牙齿拔了?唉,喀喀莎可真了不起。她喜欢她,崇拜她,又心疼她,虽然她只是故事里的一个人物。
蓝婆始终戴着面纱,温柔的眼睛和眼角的皱纹形成鲜明的对比,像脏兮兮的黑泥地里一汪美得惊人的湖水。土豆见过她的手,老松树皮一样又裂又皱。当蓝婆的手第一次伸过来要抚摸她的脸颊时,土豆本能地躲了一躲,蓝婆的眼神便暗了暗,手软软地垂下去了。土豆为自己的躲闪感到抱歉。她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躲避,但是蓝婆再也没有朝她伸出过手。
“世界上真的有水妖吗?”
“有的。”
“那我为什么从来没有看见过?”
“因为每个人都生活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
“我觉得喀喀莎有点傻。”
“你觉得她傻吗?”
“但我又觉得她很了不起。”
这一天土豆听完一段故事正要回家吃晚饭的时候,想到一个问题,“你吃什么呢?”蓝婆空荡荡的屋子里,看不见任何食物,也没有煮东西的铁锅和炉子。蓝婆只是笑笑。
第二天土豆因为上课和同桌说话,被老师留学了,等她从学校里冲出去,太阳已经落山,晚霞已经黯淡,蓝婆以为她不会去了。她咚咚地敲门,门开了,蓝婆的两个腮帮鼓鼓的,手上还拿着一束水草。
“你吃这个?”土豆惊诧地问。
“是呀,到晚饭时间了。”
“你怎么吃水草?”
“因为我爱吃呀。”
“啊,我知道了,你是……”
“没错,我是喀喀莎。”
“啊,水妖喀喀莎!”土豆张着嘴巴,该用哪个词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激动?震惊?兴奋?快乐?都有。
“你怎么了?”
“喀喀莎!喀喀莎!”土豆叫道。
“哎,你怎么了?”
“我太高兴你是喀喀莎了。”
“你一点也不害怕?”
“我喜欢你,喀喀莎!”
就在这时,妈妈的声音远远地从家的方向传来,那是她在喊土豆吃晚饭。
“今晚我还来的。”
“今晚有大月亮,我要去溪里捞水草,溪边见!”
吃晚饭的时候,土豆差点把水妖喀喀莎的事情和家里人说了,她费了好大劲儿才忍住,和饭菜一起吞回肚子里。
饭毕,土豆借口去捉萤火虫跑到了溪边。溪边是密密的野树丛和芦苇丛,萤火虫一闪一闪。喀喀莎来了,她脱掉斗篷,摘掉面纱,下到溪里。然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土豆看见了一个美得出奇的女子,皮肤白皙光洁,脖颈颀长,腰肢柔软,背脊挺直像一株水杉。
“啊,喀喀莎,你变了。”
“因为,我在水里了。”喀喀莎一边捞水草一边说,“这就是我本来的模样。”
“你可真美啊,我敢打赌你比仙女还好看。”
喀喀莎在笑,温柔的眼睛里落着月光,幻化成蓝色,土豆看见她的犬牙旁边果然有一颗多余的牙齿。
土豆猛然想到了一个主意,“喀喀莎,你可以住到这条溪里来呀。”
“对于一个湖妖来说,这条溪实在是太小了。”
“世界上除了噗噜噜湖,还有很多湖呢。”
但是喀喀莎告诉土豆,所有的湖里都住着水妖,外来的水妖如果要住进她们湖里去,就得听从她们的吩咐。她的自尊心可受不了。更重要的是,当你去了别的湖,就再也回不到噗噜噜湖了。
喀喀莎还告诉土豆,只要有月亮的夜晚,她就来这里捞水草,芦苇丛是最好的藏身之处。
“关于我是水妖这件事情,你要保密哦,人们不喜欢一个水妖离自己这么近的。”
“但你是一个好水妖啊。”
土豆到底还是个孩子,当有一天弦儿说蓝婆是世界上最丑的人时,她忍不住了,“你不知道她有多么漂亮哦。”
“漂亮?”
“当然,她的名字叫做喀喀莎,才不是什么蓝婆呢。”
“喀喀莎?”
“喀喀莎是一个很好的水妖。”
“什么,水妖?”
“是啊,一个善良又勇敢的水妖。这个夏天,我每天都听她讲故事呢。”
弦儿撇撇嘴说:“你最爱编故事了,我才不信。”
(5)
一连下了半个月的雨。
雨夜是没有月亮的。
没有月亮,喀喀莎就该牙疼了。一夜接着一夜的疼,每天都像生活在地狱里。她请求土豆帮她买颗止痛片,因为没有工作,她连一毛钱都没有。她所有的钱,都在十多年前买土屋时花完了。
土豆给她买了止痛片,夜里冒着雨从家中溜出来陪在她身边。
止痛片不起任何作用。她看着喀喀莎在水草上翻滚和呻吟,身体蜷缩成一团打着抖。
“明天你把牙齿拔了吧。”
“不。”
“拔了牙齿多好,再也不会这么疼,又不用这么丑,这么孤单,并且还永远不死呢。”
“不。”
“她们不是都拔了吗?”
“我不拔。”
喀喀莎痛得说不了长的话。
白天,她躺在水草上喘息。土豆帮她去捞水草,并且洗得干干净净的拿回来。
“谢谢你,土豆。”
土豆一次一次劝她把牙齿拔掉算了。
“不,它是一颗牙齿,又不仅仅是一颗牙齿哦……我不能忘记噗噜噜湖。”
“你都等了一百多年了,噗噜噜湖一定不会再有水了。”
“我等着。”
“可是你还得等多久呢?”
“多久我都等。”
土豆简直不敢想象,一百年,两百年……这么丑,这么疼,这么穷,这么孤单!
“咕滴答变成一颗珠子进入蚌壳之前,她抓着我的手说,喀喀莎,噗噜噜湖一定会有充盈的一天,那时候你一定要回来,不然我就永远出不来啦,我答应了……土豆,如果拔了牙齿,我会忘记她的……答应过的事情怎么能不做到?土豆,你不知道噗噜噜湖有多美丽,我舍不得忘记,更何况,除了泥土里的咕滴答,噗噜噜湖就只剩我一个水妖了……”
“可是,到了晚上,你又该疼得打滚啦。”
“晚上总会过去。你看,我现在不就挺好的吗。”
土豆看看窗外头阴沉沉的天,心疼地叹口气。她不会再劝她拔掉牙齿了。
(6)
天晴了。喀喀莎暂时摆脱了牙疼的魔爪,她接着给土豆讲噗噜噜湖和水妖的故事。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她们一个讲着,一个听着,忘记了时间。
那时太阳早落山了,天空从绚烂到暗淡,一痕上弦月,泛着微微的红。她们被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惊了一跳。
是谁?除了土豆,从没有第二个人敲过这扇门。土豆开门一看,看见了爸爸妈妈惊惧的脸,还有弦儿的。原来,妈妈做好了晚饭,等不到土豆回来吃,等啊等啊,等着急了就满村子找,找到弦儿家去,弦儿想起土豆说过蓝婆。于是三个人找来了。
妈妈一把把土豆拉进怀里,她颤抖的胳膊和脸上的惶恐吓着了土豆。喀喀莎没有露面,门无声地关了。
这个夜晚,大半个村子的人聚到了土豆家里,站得院子都没有落脚的地方了。所有人表情凝重,像发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他们问土豆怎么会去蓝婆的屋子,土豆从一只风筝开始说起,可是耐心听她讲话的大人并不多,他们叽叽呱呱地发表自己的见解,屋里屋外都是闹哄哄的。土豆一时半会说不清来龙去脉,说不清噗噜噜湖和水妖喀喀莎,越着急越说不明白。
天明的时候,大人们得出这样的结论——蓝婆开始行动了,从诱惑孩子开始,她浑身上下充满危险,必须马上赶她走。
土豆吃惊极了,大人们凭什么得出这样的结论?凭什么!
“蓝婆不叫蓝婆,她的名字是喀喀莎,是一个勇敢又善良的水妖……”土豆解释得越多,人们就越觉得她被深深迷惑,并且一定会有越来越多的孩子受到诱惑,反正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赶走蓝婆已经迫在眉睫。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