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刚来的时候，母亲走了。母亲走后，时光匆匆不觉已四年。母亲走后的大半年，我一直情绪低落心绪难平，想起母亲就泪湿衣襟，姐姐和弟弟时常会梦见母亲，告诉我梦里和母亲相见的情景，但母亲却从未入我梦来。
10年前那个阴云笼罩的夏日午后，我从金华拿了化验单到母亲工作的厂里去，母亲还在堆成山的布料面前忙个不停。如果不是突如其来的病，一辈子劳作的母亲会一直忙碌下去，一天都不会歇。母亲是家中长女，下面弟妹四个，想来也没有得到外公外婆过多宠爱吧。爱情像是一阵风，遇到父亲，母亲便如一朵蒲公英随风飞进大山里，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生根发芽，生儿育女。母亲自小生长在城郊，突然嫁到深山里，出门便是陡峭的山岭，该是很难适应吧。尤其父亲不在家的那些年，母亲一人撑起家里家外所有事务。弟弟还不会走路，母亲下地干活，用一条长长的布带子把弟弟绑在背上，一边干活一边逗哄着背上的孩子。就是这样难的情况，母亲还要样样活儿干得比别家好。我参加工作后带了母亲和弟弟在身边，离开大山和田地的母亲换过很多活计，她聪明又要强，为了把日子过好些，母亲拼尽了自己。
或许人生就是一场苦难，哪里会有随心所欲的生活，你以为避开了这个陷阱，又落入了生活的另一个圈套。出乎我的意料，得知病情后的母亲显得很平静，仿佛只是得了个小感冒。她乐观开朗，非常坚定地相信自己会好起来。陪着母亲在杭州半山治病的日子，生活的内容突然被抽空，没有了忙碌的母亲有些手足无措。我们在医院附近村子里租了房间，买菜做饭，那阵子电视正播放韩剧《浪漫满屋》，母亲经常笑出泪花来。爱情是女人一生的梦想，即使白发苍苍，少女心依然不会走远。我专捡杂志里的笑话段子读给母亲听，我们一起捧腹大笑，日子变得好单纯。母亲隔天去做一次放疗，吃了早饭我们慢悠悠晃过医院去，路上遇到认识不久的病友就唠会儿磕，聊天的时候大家都把癌症表述成炎症，似乎这样会让人觉得好接受些，母亲却并不在意。我们在治疗室外排队等待，一等就是半天。轮到母亲了，母亲进了放疗室，我守在外边，十几分钟母亲就出来了。放疗的位置在耳朵下面和脖子部位，有紫色的印记，母亲用领子遮着别人看不出来。晚饭后我们就去散步，挽了母亲的手过了公园过了高高的石拱桥，绕过河的对岸去，有时候我们会走得老远老远。
六年之间，病情几次反复，母亲的信心一点点耗尽。无望之中能带给人力量的唯有信仰，母亲开始念佛，也喜欢念叨往事，想起一些未了的心愿。在母亲的要求下，我们全家去了方岩，年轻时母亲曾去求子，如今儿子长大了，她老了。治疗产生很多后遗症，无法分泌唾液，不留一颗好牙，母亲苦不堪言。随着身体功能的丧失，母亲的世界不断缩小。开始还出门走走，后来就只能卧床了。漫长的煎熬让母亲几次下了决心想尽早离开这个世界，终究未成。医院的病房里，看着手腕缠着纱布的母亲沉默不语，我心里头灌了铅，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人生不过四件事：生、老、病、死，那些年轻美丽的光景都是轻飘飘的过眼云烟，当你老了，病了，日子才露出沉重的面目。
母亲爱干净，在老家的时候，早上起来必先里外打扫一番，桌子灶台擦拭一遍。贫瘠的物质生活中，母亲总把我们拾掇得清清爽爽，让我们从小享有精神上的体面和富有。即使是在病中，但凡有一点点力气，母亲总是把家里擦的干干净净。我从金华抓回的中草药，母亲竭尽全力喝下。临走前一天晚上，她和父亲说起要去药店买癞蛤蟆的皮贴在额头上。但凡有一线希望，母亲也是要试一试的。我知道，母亲深深地爱着这个世界，深深地爱着我们。但母亲没有等到她的希望，那个春日的周末，一个阴冷的雨天，母亲一口水噎住就再没有缓过来。听着姐姐哭天抢地的悲声，我心里异常平静：母亲终于受够了人间的苦，可以解脱了。
病痛的折磨带走了母亲，但没能把母亲击垮。最冷的冬日里，母亲在病床上写下一页纸，满满的，写的是对生活的感恩对家人的爱。母亲就是这样一个要强的女子，再痛再苦，生活的磨难也奈何不了她。
思念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母亲在里头，我在外头。如今，母亲的坟上缠绕着层叠的月季枝蔓，想象它开花的时候该有多么热烈而芬芳。墓前的照片上，大眼睛、麻花辫，笑盈盈的，是母亲年轻的模样。母亲在，我是那个最幸福的小孩，母亲于我，是生命的屏障。那些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但是母亲，四年多，我知道你只是换了种方式陪伴，你一直都在，从未离开。
很久以前，群山环抱的老家，暮色中炊烟四起，母亲在厨房烧饭做菜，忙碌的身影轻快敏捷。她用有限的食材做出这世间独有的美味，让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都值得期待。母亲拎着猪食穿过后天井去喂猪，整座房子都是那么快乐温馨。夏天的晚上我和母亲走老远老远的山路去看田水，天上的星星明亮地眨眼睛。母亲捧着饭碗坐在家门口的枣树下，看我和伙伴们在晒谷场上捉迷藏，一边和左邻右舍拉着家常。当父亲拖着幼小的我们去地里插番薯藤、除草、收土豆的时候，母亲总是轻轻嗔怪，然后任由我在田边采野花、吃零食。农闲时节，母亲坐在堂屋一边织毛衣一边唱歌，屋前盛开着成片成片的红廖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