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睡着了，不要抢救，让我安静离开。”
从2016年9月29日下午2点开始，曾经一手打造“好来西”服饰王国传奇、一代民企实业家王闻凯，向儿女交代完这件事后，让自己的心跳从90到60到30……直至归零，安然走向另一个国度。享年73岁。
没有讣告、甚至连亲友都不通知。
然而，10月1日早晨7点整，从全国各地连夜赶回的、曾经的好来西人，为这位传奇老人点上相送的清香。
一缕轻烟，把笔者的思绪拉回到1988年的秋天——
一、百闻不如一见
那年秋天，笔者受命采访好来西。为金华市委宣传部及市文联《三月潮》杂志组织编撰的40年国庆献礼专辑《改革百家》写专稿。两件比较特别的事情，让我记住第一次接触王闻凯的时间：
一件是9月5日，邓小平在会见捷克斯洛伐克总统胡萨克谈话时说，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几天后我去找王闻凯，他到海南开会，采访了企业的几个高管。
另一件是9月17日，第24届奥运会在汉城召开。三天后笔者第二次到好来西，那篇以《第一流》为标题的报告文学初稿已经完成，缺的就是对王闻凯本人印象了。
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因为那一年秋天，笔者好不容易采访了闻名已久的王闻凯，才记住了这两件国内外大事。
“好来西”是这家企业产品的注册商标，企业当时的名称叫武义县服装实验厂，在武义县城东路边，东边一堵围墙把其他三面六层楼圈成回字型。集生产、销售、质检、办公为一体。这家企业最初是下王宅村包括王闻凯在内的、三个村民几台缝纫机合伙的缝纫作坊，规模扩大以后，因为当时不允许有私人企业、民营企业，所以挂靠为乡镇企业。
厂长及助理办公室在楼下不到10平方米的一个小房间。厂长不在，助理小徐到楼上的生产车间去找他。
等人的时候，我翻看他办公桌及书柜上的书。《政治经济学原理》、《大众管理学》、《情绪心理学》、《国外企业管理200例》、《消费心理学入学》、《自卑超越》、《哲学常识》、《亚科卡传》、《孙子兵法》和《企业家》等。
古今中外都有，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你好。”
听到声音时，立马看到对面坐着一个穿白色长袖衬衫的中年男子：整体长相酷似小时候在纪录片及画像上看到的林彪，就连身材都差不多。两只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
王厂长不健谈，所以，那次采访的具体细节很模糊，有关他的情况，都是从企业高管和员工的口中拼凑的。
但我记住了满桌的书，以及他那双发着光亮的眼睛。
跟他真正面对面聊天是三年后，1993年的秋天，企业已经更名为浙江好来西服饰有限公司。总经理及助理的办公室从楼下的小房间，搬到二楼拐角一个小套间。
那一次我们聊了两个多小时，没有创业史，也没有惊心动魄的商战桥段，只是静静地听他说“CI”。
“CI”在今天可能不神奇，但即便是今天，能在“CI”引领下，把规模企业内外管理行为，规范到理念统一化(MI),行为统一化(BI)、视觉统一化(VI)的，除了好来西，难出其右。
“去年1月19日，我们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开了一个导入CI的新闻发布会。这也是企业从传统经营步入现代化经营的转折点。”
“看过那次会议的报道，感觉很新奇、很震撼。”我说。
“好比一支部队，我们现在有番号，就是好来西；有行动纲领，就是CI；有作战计划，就是在全国直营连锁。所以，你如果要了解好来西，要先了解好来西的CI。”
接下来，他花了足足两个小时的时间，为我介绍整个CI运作系统，以及好来西发展构架。
“不出十年，好来西将借助CI的翅膀，走在全国前列，引领中国服装企业打造正统的民族服饰文化产业。”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坚定，炯炯有神。
很精准，果然不出十年。
1998年的金秋十月，受王闻凯委托，笔者赴北京中宣部，为好来西接洽了在人民大会堂举办的第二场新闻发布会，那是一次CI成果的展示会。
二、关于好来西的报告
从小学五年级开始，笔者的业余爱好是写日记、散文、小说。在80年代，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王蒙的《访苏心潮》、刘亚洲的《黄植诚少校》、涵逸的《中国小皇帝》等报告文学都脍炙人口。还有篇《中国姑娘》，让笔者知道做人要有阿Q精神，做事要有女排精神。
虽然，30年以后，笔者才认识这篇文章的作者——永康籍艺术家鲁光。
报告文学写的是真人真事，不能有假，又不能全部从现实中照搬，写的时候约束太多。在这之前，根本没考虑去写这个。
《第一流》是笔者报告文学的“处女作”，好来西是笔者写作风格的一个转折点。
从1999年1月份在《三月潮》发表《第一流》开始，相继在金华日报发表了《好来西之谜》《好来西在武汉做的蛋糕》《好来西之谜再探》，以及收录在《中国乡镇企业专题成功经验典范》的《最后的考验——让品牌打到北京去》。五篇关于好来西的报告文学，报道了好来西20年间的辉煌业绩。
这段时期，也是笔者写作的高峰期，其中有两年，创下了每周发一稿的速度。
这五篇报告文学，《第一流》前面说过了，没跟王闻凯有太多交谈。虽然写他的笔墨很多，但大部分都是别人说的。
其他四篇稿，《最后的考验》是专稿，谋篇布局及文字不同，内容与前面四篇有交叉。所以，2015年编写《大写意·朝花夕拾》报告文学专辑时，没有收录。
下面，让我们回顾一下好来西的故事。
名牌的承诺。
1993年2月15日，中国消费者权益保障日。
在《北京晚报》《北京青年报》的醒目位置，刊登了这样一则致歉广告：去年，我们曾经向“上帝”承诺，凡是好来西高级衬衫，在正常水洗情况下至衣服洗破前，领上、袖口上若出现汽泡之类的质量问题，本公司将予以调换或全额赔偿。时经一年，北京售出的6万件衬衫中，发现有6件不如人意。尽管这6件衬衫，对好来西而言，是万分之一的纰漏，但对消费者来讲，却是百分之百的遗憾。我们郑重向6位消费者道歉。
这就是著名好来西品牌的承诺。这个承诺让好来西在北京站稳了脚跟，继而创下全国26个省市200多个直销店的营销传奇。
好来西在武汉做的“蛋糕”。
1996年，在武汉市政府的协调主持下，好来西兼并了武汉针织一厂。在这里，经过短短半年时间，好来西借助“信息高速公路”“亚特兰大奥运会特许产品”等新载体，将原来一个濒临倒闭的国有企业解困，让员工的月工资从原来的300元增长到800多元。
时隔20年，回顾这段历史时，让我惊讶的不是这几招，而是好来西在武汉开的15家连锁便利店。
1995年12月29日至1996年1月8日，好来西曾经在深圳、香港、泰国开过一次200多家直营店销售年会暨粤港泰商务考察活动。同行的有北京好来西影视文化有限公司总经理、著名喜剧演员梁天。
笔者作为随行特约记者，参与全程跟踪报道。
在香港，笔者看到了美国的“711便利店”，即从早上7点开到晚上11点的小型超市。王闻凯说，好来西便利店要开成24小时全天候营业的连锁店。
第二年他就在武汉做到了。
2014年夏天，笔者撰写长篇报告文学《超市部落》时，查中国最早的、真正意义的“超市”，发现“711便利店”及“大润发超市”进驻中国的时间，比好来西在武汉做的便利店晚了五年。
可以说，中国最早“超人”，应该是好来西的王闻凯。
“招招领先”理念。
跟王闻凯聊天，犹如一场赛跑，就算不开小差，也经常是气喘吁吁的落在后面。
1997年底，是笔者最后一次正式采访王闻凯。前后一共聊了三次。那个时候，他的思维是跳跃性的，一般人很难跟上。这让他陷入一种“布道者的孤独”。
“我只是一个‘上帝’的布道者，目前好来西的车头跑得太快了，车厢(也就是体制、机制，还有员工的整体素质)没能完全跟上来。”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神情有些寂寞，但两眼依然炯炯有神。
在中国，品牌连锁店、加盟连锁营销模式、销售信息化系统(即好来西著名的“信息高速公路”)、商品零售连锁店等营销模式，起码要晚于好来西十年。
那一个篇章，以记者与王闻凯对话的形式发表。问答之间，王闻凯向世人描述了好来西未来的发展蓝图，很绚丽、很壮观。若处在当今的政治经济背景下，也非常可行。
然而，就像俗语说的：明天和意外，永远都不知道哪个先来临。
1998年的亚洲金融风暴，把所有信托公司赶出历史舞台。中国和香港神奇地挺过了这场危机。
好来西的融资平台完全依赖信托公司，所以终究没能挺过去。公司盘点清算前后做了三年，流程很复杂很乏味。
这以后，好来西品牌两易其手。王闻凯和大部分好来西人，退出了好来西的历史舞台。
三、英雄的孤独
经常有人会问，好来西是怎么会走到末路的？王闻凯为什么没能挺过那场金融风暴？
早在前几年，笔者会很认真地告诉提问的人：
一是体制的问题。挂靠的乡镇企业，资产界定及经营主体都很模糊，一旦出了问题，几乎找不到“负责人”；
二是金融风暴带来的金融体制改革。信托公司把资金抽回后，以武义小县城金融部门的信贷规模及信贷权限，根本不可能给好来西及时“输血”。宁波的雅戈尔同时面临这样的危机，但在地方政府及金融部门的大力支持下，经过改制，反倒成就了新的发展机遇；
三是企业本身的问题。除了王闻凯说的员工的整体素质，还有企业制定的经营方针。太过于依赖计算机的信息化管理功能，造成市场开发和产品设计理念调整滞后。在1999年到2000年之间，人脑听从电脑的安排一直在补货，企业几乎没有开发过像样的新产品。
自我感觉以上分析比较客观。
直到2015年春节，笔者和好来西的几个高管去拜访王闻凯。向他转述了以上答复。
他笑了：“那是我当年的想法，现在就不会这么想。”
“这些都是命数。是一个商业时代结束时，不能与时俱进企业注定的归宿。”
看到笔者满脸惊讶，他说：“你说的那三条，都是表象。好来西是改革开放初期的产物，是生逢其时。当时，我们可以大刀阔斧地尝试很多东西，包括有些体制、机制的缺陷，也可以被那个光环弥补。CI体系、直营或加盟连锁店、商务信息化等，这些在国人眼中超前的东西，在国外已经运作很成熟。但如果只有好来西一家在做，就失去了支撑氛围。所以，那些年好来西辉煌的背后，是孤独的、无助的。从这个角度看，也是生不逢时的。”
“那些年的王总，是不是也很孤独呢？”在笔者心中，王闻凯是一个时代的传奇，是英雄。英雄要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拒绝常人难以拒绝的诱惑，是孤独的。
“我对孤独的理解，是一个人可以相对保持自我，就是所谓的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吧。”他淡淡地说，没有正面回答笔者的问题。
然后，他开始谈微商、谈马云。他说现在回头做老本行，种苗木。开了家网店，线上线下同时销售。
“当年好来西没有完成的信息高速公路工程，在这里延伸通畅了。”说到这里，他两眼炯炯有神地看着前方。
这是笔者最后一次见他，印象依然是当年那个精神抖擞、驰骋商场的战将。
除了他的儿子、女儿、女婿，还有他自己。所有人、包括他的爱人，都不知道他已经跟癌症病魔抗争了六年。
六年前，上海某医院查出肺癌晚期，并直言仅剩数月之命。他知道后，让儿女封锁消息，并离开医院，选择回武义，在生态山水中自疗。
2016年8月中旬的一个傍晚，他从苗圃耕作回来，用晚餐时感觉身体不适倒下了。醒来时很明确地告诉女儿，这次倒下会再也起不来，弥留人世的时间不会超过两个月。
很精准，的确没有超过两个月。
突然想起与他最后一次谈话。那时候的他，应该很清楚自己的“命数”，但人的睿智、和蔼、淡定、豁达，包括那几分英雄的孤独，依然完美地环绕着他的身心。
造物主很公平，在夺走一个人生命外相的同时，把美好的灵魂留给了这个人的亲友，并接受他永恒的祈祷和祝福。
“在另一个国度，我会从头再来。”
这个，相信也很精准。
2016年10月于浙江武义
链接：好来西掌门人
王闻凯，男，1944年9月10日出生。于1984年5月创建浙江武义服装实验厂，后更名为浙江省好来西服饰有限公司,1997年9月成立好来西集团公司。从1992年开始，好来西多款产品荣获部优、省优；好来西品牌连续多年荣获国家级、省级名牌产品、优质产品、省著名商标等荣誉，商务部冠以“中华服饰精品第一”的殊荣。好来西掌门人王闻凯为中国服装协会副主任，浙江省人大代表，获“浙江省经营管理大师”称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