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一小盆青苔。人种菖蒲,我植青苔,将野草搁在盆中,偶尔浇灌,比菖蒲少了修剪,甚是省事。比起“无菖蒲不文人”的说法,青苔是懒人的植物,无所谓文人不文人,它有青山的影子,看久了会发现它其实是青山的倒影。
青苔是青山的倒影,青山又是青苔的倒影。倒影最适合在人物之间产生情趣的往返回流,它留下了美感的交流,有时甚至会让人没有了主次之分,谁又是谁的倒影?谁又为谁留下过倒影?
有了倒影一说,看什么都会去联想它。比如城郊的明招寺,就是东晋、五代、南宋的倒影,先是阮孚留下过,后又是德谦禅师,南宋的吕祖谦,陆陆续续留下了一些深深浅浅的影子,让人甚觉恢宏;比如毗邻草马湖的明王寺,绝大多数是后周和南宋的倒影,寺中六百年的牡丹,晚清何德润讲学的旧址,又略略有了清朝斑驳稀疏的样子。
假如美学有了重要的查漏补缺,应该补上“倒影”一说。人不能完全靠心灵创造出美来,依赖倒影倒是能诞生出不少隔了时空的往复回流。
倒影是隔着一个世界的,但它对于欣赏者永远是亲切的,凭借一小盆青苔,欣赏者实现了与朝代的“柏拉图式的恋爱”。比如元代对于我,就是如此的亲切,它真实的倒影在我面前,借助着陶渊明后裔所居陶村的延福寺,实现了与一个朝代的往复回流。
延福寺是隐藏在青山绿水间,不,应该说是青苔间,它看似散漫、毫不经意的座落其中,却并非直接了当。藏在青苔间一抹朱砂红是它的围墙,似青山的黛眉,用上了欣喜的色彩,想起印度新娘盛妆时为自己点上的朱砂,满眼的青绿,忽然有了一些意外的闯入,怎能不叫见惯了青苔的人心动。
“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因为青山的一道黛眉,因为一些未能见上的美,因为可以步入青苔深处,于是继续前往……
假如说它是换了一种方式,一览无余地将黛眉下传神的双目铺开在我面前,也许就只能换来驻足片刻,而不是叩问云深处了。
往云深处漫步,不只是夜晚,白天在这里也可以万籁俱寂,山寺是没有时间的,没有人来人往的提醒,罗盘可以静止。几乎没有一座寺庙会堂而皇之地挂上钟表,因为佛历比农历阳历更长,日出日落,月朗星稀,不需要时间。延福寺虽有宋代的铁钟,也是安静的栖息状,它一声不吭,如果实在要有,就让屋檐下雨帘的滴答声来代替,或者用院内两株五眼六通酸枣树的果实来代替。但换了晴天,雨帘滴答就不作响了;只要过了那个季节,枣树就不结果实了。多数寺庙是用燃香来盘算的,可是延福寺里没有香,它无须时间的介入,“天”这个量词对它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它走过的朝代又何必去计较短暂的行程呢?
它是走过太多年代了,不说始建927年的福田寺,就说延福寺从1317年开始走到现在,有七百年了,七百年要是换成脚步,该走多远的路了?走出去又回来,就眼前的山门来说,一开一合已是两个世界。有谁走了七百年,走出去又能走回来的?也许大多数会迷路走不回来,也许就是走到不了了之,随遇而安,历经七百年又走回来的只有延福寺吧,因为它不讲究时间。
把白天当成夜晚来享用,让白天成为夜的倒影。把元代当成当下来享用,让当下成为元代的倒影。“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请忽略白天和夜晚的行程,忽略太阳和月亮,忽略世界对我们的重要性,物我两忘。生命是可以包含着月光,却不得不在同时包含了一层透明的影子。
我想“延福寺”名字的意义,是在欣赏这一切的时候,人和神仙一样自由,一样有福。如果没有了欣赏,眼前这盆葱葱郁郁的青苔就是一个了无生趣的绿色囚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