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桥的桥身，就如活着时的外婆一样，身材瘦小，它只是一座简陋得很不起眼的石桥，但它却是东岭许多村民们从自家屋舍走到田间地头干活时的必经之路。春天，小桥就被淹没在桥两旁长出的青草中；秋末，枯黄的干草和桥面的石子有着一样的色彩，远远看去，桥身就仿佛宽敞了许多。
村子里的大人们每天从外婆桥上走过，再回来，但村里的孩子们并不爱走近它。外婆桥太窄了，桥的两边连最简单的护栏也没有，桥面就用大些的石子混着泥土铺成，晴天，被阳光暴晒后的石子滚烫；雨天，不长的桥面坑坑洼洼，走一趟，裤脚就沾满了泥浆。我和小弟像村里大多数的孩子一样，那时，对外婆桥并没有半点儿好感，可很多时候，我和小弟都不可逃避地要从外婆桥上走过。我们得像两个大人一样帮着独自留守在乡间的母亲干田地里的农活。
如果不是那次采桑回来的经历，那外婆桥就不会是外婆桥。
那个春天，我九岁，小弟七岁，九岁的我拉着七岁的小弟走过外婆桥去帮母亲采桑叶。母亲养的春蚕开始在灯下只是一些看不清的小黑点，慢慢的，等它们的身子开始逐渐变白，它们就会摇头晃脑地占满两个大房间；啃桑叶时，从它们嘴里发出的“沙沙”声就像一阵阵春雨降落下来。而每次“沙沙”声后，就到了我们跟随母亲去桑地里采桑叶的时候。
春天的田野到处都是绿油油的，高高的桑叶地显得格外显眼。远远地，我们就看见母亲手捏枝剪麻力地剪下一枝枝的桑叶，我和小弟力气小，看着母亲手里的血泡，我们自然对黑黝黝的枝剪存有恐惧。我也曾几次悄悄拿起它，但发现人只要没有足够的力气，是动弹不了它的。我便只能和小弟一起乖乖地将枝头的桑叶一片片采摘下来，装进竹筐。我们家每天需要的桑叶量很大，每次母亲都会让我和小弟赶在天黑前先回家做晚饭，她则留在最后，直到她觉得采了足够的量。
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拉着小弟的手疯跑，我们习惯和时间赛跑，习惯让母亲回来时远远地就能闻到米饭在铁锅里煮熟时的香味，我们都觉得那样能给疲惫的母亲一些力量。那一次，也不例外。可就在我和小弟跑上外婆桥上时，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
窄窄的小桥的那头，站着一个衣裳不整、头发凌乱的中年女子，她的块头很大，两眼无光。起初，她的嘴里只是喃喃自语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不一会儿，她便喊着“大宝来，大宝来”，然后一点点挪动着向我们靠近。天一点点黑了下来，干农活的大人们早已在我们前面回家了。我的右手紧紧拽着小弟的左手，腿却像被钉子钉在了桥面上，半点也动弹不了。小弟开始哭了，在我们都明白眼前挡住我们去路的人绝对是一个疯女人后。可小弟的哭声并没有唤来任何人的回应，疯女人不知为何突然停住了挪动，我们还傻乎乎地站在原处，那一刻，我压根也没想到转身去找身后桑地里的母亲。我的嘴里开始叫着“外婆”。桥下流淌着穿村而过的小河，只是桥下面这一段的河水特别深，即便是村子里最捣蛋的孩子王也从不在这一处戏水。但很多时候，我的外婆会在桥下面的石埠头上洗着从地里带回来的蔬菜。
“外婆——外婆——”我的叫喊声里夹杂着小弟的哭泣声。天又黑了些，一个身影跑过来了，她走到了疯女人的身后，她说：“别怕！别怕！外婆在这儿！”
疯女人就在这个时候转身拿起地上的一根粗壮的竹竿，没有规则地挥舞起来。都说疯子力气大，何况又是个大块头，瘦小的外婆哪里是她的对手，可外婆还是冲上前，紧紧抓住竹竿的另一头，并拽着竹竿将它从横向拉成竖向。外婆说：“英，快带弟弟跑过来！”
在听到外婆下的指令后，我的脚终于动了起来。可就在我和小弟从疯女人身边逃过去跑下桥时，转身却看不见外婆。疯女人手里的竹竿也不见了，它随外婆一起掉下了河。
顾不得去看疯女人是如何消失在夜色里的，那一刻，我拉着小弟沿着桥下的小河边跑，没跑几步，便觉得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到“哗哗哗”的水流声。六十多岁的外婆根本不会游泳，我和小弟蹲在河边哭了起来。但没过多久，我们俩竟然听到了外婆的叫喊声，“咚、咚”，还有竹竿敲打在石块上发出的声响。
我和小弟异口同声喊道：“外婆！”
刚爬上岸的外婆就笑了。她气喘吁吁地说：“唉哟喂，可幸好有这根竹竿，要不还真得去见了阎王爷喽！”
“吱咯——吱咯——”不远处传来母亲挑担过来的声音。我和小弟扶起遍体水淋淋的外婆，我们一起站在桥头等母亲。
“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偶尔得空的母亲曾教我们唱的这支童谣在那一刻便成了我和小弟的心情写照。从那天起，我们就唤它作外婆桥。
如今，外婆早已不再，相片也已泛黄，但外婆桥留给我们的记忆却一点也没有变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