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头,小小的磨房里。
一台碾米机,正发动着,“轰轰轰”地响,稻谷从这一头倒进大大的漏斗里,那一头就流出白花花的米来,在长长的履带上流成一条白色的河。
在一个角落,还放着一台小小的磨盘,此时,它也难得地“突——突——”响着,在它面前,排着五六个水桶,里面是一样的白米浸在水里,上面覆着一层丝瓜叶。我们看着它的小小的凹槽,慢慢地流淌着绿色的汁液,地上放着接的一只水桶已经盛了快有小半桶了,磨房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你家要做这么多糖烊糕啊?”后面排队的乡亲很惊奇地问我妈。
“是啊,我家娃多,都爱吃这个。”
七月半,吃糖烊。
我们小时的村庄,农历七月半,家家户户都做糖烊糕。至于这名字怎么来的,我还真无从知晓。
去田间菜地里,采了最肥大厚实的丝瓜叶,洗干净。泡在水桶里的大米,过一天一夜之后已经变得白胖白胖,把丝瓜叶肆意撕几下,放进水桶里,白米就被绿色覆盖了。
“去磨房!”
“好嘞!去磨糖烊浆啦!”
妈妈一声吆喝,小时的我便欢呼雀跃,拿了门后的扁担,横在水桶中间的杠上,和妈妈一前一后扛着,往村西的磨房走。
磨好满满的一桶绿色的糖烊浆,迫不及待地回家去,小时的我便再也不肯出去玩了,在厨房一角兴奋不安地等待,等待。
妈妈把洗干净的蒸笼放在二尺八的大锅上,等锅里蒸笼底下的水沸腾了,便舀上满满的一勺糖烊浆,均匀地铺在蒸笼上,盖上盖子。
添把柴火,完全凭经验感觉火候,过十几分钟的光景,妈妈掀开蒸笼盖子,哗——一股白气蒸腾而起,妈妈舀起第二勺绿色的糖烊浆,吹开扑到脸上的白雾,“哗”泼在第一层已经蒸熟的糖烊糕上,迅速盖上盖,残留的白气在屋的上空飘荡,有些钻到屋檐下,有些溜到外边去了,“哇,谁家又蒸糖烊糕了,香!”屋外有人扛着锄头走过,喊。
待浇上第三层糖烊浆,妈妈便慢慢把柴火一根一根往外抽,插在灶台下面的灰里,很快就灭了。
灶膛里只剩了一小堆火煨着。
过半个小时的光景,“好了。”此时的妈妈像极了决胜在握的将军,以不容置疑的架势掀开蒸笼的盖子,啊,一股浓烈的清香再也按耐不住,喷涌出来,白雾一团一团很快笼罩了整个厨房。
把整个蒸笼端出来,啪,倒扣在案板上,圆圆的一整块糖烊就在案板上呆着了。凉了十余二十分钟,妈妈用菜刀小心地把它切成了一个个美丽的菱形。
此时,饕餮大餐才刚刚开始。
用食指和大拇指小心捏起一块,面对这囊中之物,我不着急,用另一只手慢慢地剥下最上面的一层,把菱形的一角放入口中,轻轻咬下一个角来——润滑的甜,带着一股极好闻的丝瓜叶的清香,适时滑入口中,和味蕾完美约会,之后依依不舍继续下滑……
一层一层剥着吃糖烊糕的感觉,一直留到今日的指尖。我的妈妈做的糖烊糕,一层一层之间特别分明,一剥就刺溜下来了,和伙伴们在一起吃各家的糖烊糕,我们总是比谁剥的完整,我总是赢,这让我很是骄傲,因此也觉得我家的糖烊糕肯定是最好吃的。
如今,当然已经二十余年没有吃过那样的糖烊糕,现在的米糕也有一层一层的,人们叫它千层糕。我也还是会按小时的习惯,剥着吃,可是,我吃过加过红糖的千层糕,吃过白色的千层糕,但我从未吃到过加了丝瓜叶的,有淡淡清香的,绿色的千层糕,它和村西的小磨房一样,早已消失在村民们的岁月里。上个月回了趟老家,爸爸告诉我,村口的阿根伯在一个不久前的夜晚,走了。在我的小时候他一直尽心尽力地照料着那小小的磨房,跟我们小孩子讲故事。
是的,许多熟悉的人,许多熟悉的事物,都慢慢不见了。它们慢慢不见了,和我们身边的岁月一样。妈妈,我想吃一块绿色的糖烊糕,想剥开那一层一层绿色的,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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