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头一回听到“琉璃弄”的，无一不被其字面蒙蔽，下意识里都会往“金碧辉煌”、“流光溢彩”、“玲珑剔透”的盛名上靠。许多年前，小城确有一间琉璃瓦厂，工厂迁址后，琉璃弄就名不副实了，只余一些通俗人家撑门面，，多是从前琉璃瓦厂的职工，功成身退，又安土重迁，就统统遗了下来。
资历深的遗老们，虽已身退但技艺未曾闲置，砌个鸡棚焊个防盗窗不在话下，他们多是厂里第一代第二代的元老骨干，承接加工了最早一批来图定做的异型件，经他们的手造出来的青瓦、青砖、琉璃瓦、砖雕、仿古面砖，行销各地，尤其琉璃瓦，主要有青蓝、明黄、红褐三色，不论日晒雨淋始终簇新明亮，即使阴天，也是这个灰扑扑的城市里罕有的一抹亮色。当然这是俯瞰的效果——专注添砖加瓦的他们，无缘高屋建瓴，自然视野所及也只是手边脚边的那一砖一瓦一饭一线；至于遗少们，工龄不长，其实是没赶上琉璃瓦厂的鼎盛期，人和厂之间就谈不上什么交情了，有的时候，反倒是这群阅历相对浅薄的遗少脑袋活络，帮带着拉遗老们一把，怎样买基金风险最低啦；哪支股票前景最好啦；谁家明明只有一个人口却多拿了一份低保，以后要是你们死了也可以考虑不销户的啦……作为相帮提携的报偿，也是一种出于自尊的自卫，遗老们就要好汉提起当年勇，袒露一点历史真迹，让不知深浅的后生们开开眼，也就知深浅了。两拨人马亦敌亦友共生共辱于琉璃弄，说起来还真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说到花，琉璃弄自然是有的：仙人掌、宝石花和盆栽的葱姜蒜们毫无成见地混迹一块，绿意森森地霸住了各家的墙头房顶，都是廉价易成活的品种，不操心，即便用心也是针对更贴切生计的葱姜蒜：老姜叶长阔绿，日头一晒，一蓬一蓬辛辣浮散，颇符合遗老的做派，经事还谙事，阅人如阅川，毫不讳言，直戳软肋，虽免不了刺耳辣目，到底让人长记性，小一辈的也就一点点耳聪目明了，姜还是老的辣。邻市出过一位民国才子，写了一本《今生今世》，里头讲，小孩亦不过像初阳里的新枝，或刚刚会得吃食及嬉逐的小猫小狗，凡幼小生物皆有的一种可爱，却是还要约于礼。
原以为光是遗老一派做对头，谁知琉璃瓦厂迁址没几年，就有人补进了这条富有独裁专权色彩的里弄，要知道，这一整条琉璃弄就是因琉璃瓦厂而起的，遥想当年简直是开天辟地，平地起了这一切一切。
新住户们的口音不一样，口味不一样，口口相传的“野史”也和这里，和遗老遗少毫无瓜葛。这使得遗少们很受伤，惊觉他们才是彻彻底底的反叛者，连琉璃瓦都没见过几块的。所以他们一旦大施拳脚生活开来，轻易地就别开生面了。琉璃弄种的都是小葱，葱叶细细尖尖养在盆盆罐罐里，形同一丛丛小型针叶林，耐受严冷酷寒似的。琉璃弄当然不在寒带，他们和小葱们一样虚张声势地自作手脚，挖空内里，维持针叶形貌，背负私密的个人史，荫庇于姜蒜之下，耐苦又圆通。
新到的外来户落脚伊始就挑战了琉璃弄趋同的口味习惯，几个破脸盆里培上土埋下辣椒籽，一周不到就发芽抽长起来，也是这地方太过潮湿，尤其春夏，随随便便丢粒什么种子都能随随便便成林成荫的。起初，辣椒的茎叶细细弱弱，总以为活不长的，谁曾想添叶、开花直至最终结果，每一步都挺过来了，饱胀的红椒垂挂而下，森森绿意里的一点热烈火气。
说到底，作料才是琉璃弄人家的花，平易如仙人掌、宝石花左不过是点缀，是过日子尚有余裕的一点算不得高明的小才小情，所以突然有一天，弄堂里晒出一块面嫣红阔达的百合花，人们的惊讶也就情有可原了，那是洒扫庭除的新嫁娘洗刷了家中的绢花，一朵一朵摘下来，一朵一朵地用牙刷刷干净，搁到同样被拆下来清洗的纱窗上，晾到屋外。绿底纱窗上，粉白花朵袅娜展开，开在太阳下，一下子从弄堂人家洗晒的各色衣物中升华而出，看看这户人家，在晒花朵，有意思，有意思的……也只是看一看，叹一叹，回家衣服照收，尿片照晾，要是保养了半晌“日光浴”的蚕丝被上粘了几点鸟粪，那真是要掉眼泪，肉痛个把分钟的。因此，葱姜蒜才是正儿八经的“三大件”，每家每户必栽必种，连公厕附近的花坛都不放过，花开不败，兴兴隆隆。
还有后生带回学校劳技课发的蓖麻种子，兴兴头头回到家，依葫芦画瓢地埋进脸盆里，盖上土就回自己房间写笔友信轧马路谈朋友去了，不管不问不知不觉脸盆里已是蔚然成林，蓖麻树一天天在壮大，结出一个个硕大毛刺的果实，几乎要撑破脸盆了。这样强健的生命力显然超出了弄堂平日供养栽种的经验，理当划入奇花异草一列，而始作俑者这才记起来被他抛到脑后的劳技课观察日记，亡羊补牢安抚大家，义务普及蓖麻的种种实用价值，可终究都是寻常人家，哪里晓得提取蓖麻油的工序，更别提医用泻药、工业润滑油了。那后生努力支吾半天，这棵横空出世的蓖麻还是难逃被人连根拔起的厄运。
仙人掌、宝石花、葱、姜、蒜、灯笼椒、甜椒、蓖麻，琉璃弄的花花草草，就这样在人们无知无觉中悄然生息，格外自足。及至收获时节，便轮到人们后知后觉了，大家一面故作“无心插柳”的天真豁朗，一面不手软地采收这些泥土里飞出来的横财：
居然快长得比脸盆都大了。
谁说不是呢？我还以为长不大的，你看看这个蒜，多粗壮啊。
你装什么蒜。
真是弄错了，是葱是葱，比蒜还粗壮的葱。
少装蒜。
……
逼仄的格局里，也能有大丰收，是琉璃弄惯会的一套——螺蛳壳里做道场，寒酸匮乏里也自有物华天宝，小门小户的生活也可以是道场里面食螺丝，哪怕面目狰狞人神共愤，也依然气定神闲一吸一吮，再一咂嘴，有味的。就像老早病退回家的阿明伯伯，他的绝活不光在手上，嘴上功夫也是相当了得，年近八旬了依然中气十足，声若洪钟，脑袋也不糊涂。吃过午饭的空当里，经常能听见他坐在家门口的板凳上，哇啦哇啦说个天花乱坠，真是天花乱坠，他会背一整套的《百花历》——
正月兰蕙芳，瑞香烈，樱桃始葩，径草绿，迎春初放，百花萌动。
二月桃始夭，玉兰解，紫荆繁，杏花饰靥，梨花溶，李花白。
三月蔷薇蔓，木笔书空，棣萼蓒蓒，杨入大水为萍，海棠睡，绣球落。
四月牡丹王，芍药繁于阶，丽春花，木香上升，杜鹃归，荼靡香梦。
五月榴花照眼，萱比乡，夜合始交，檐卜有香，锦葵开，山丹颖。
六月桐花馥，菡苗为莲，茉莉来宾，凌霄结，凤仙绛于庭，鸡冠环户。
七月葵倾日，玉簪搔头，紫薇浸月，木槿朝荣，蓼花红，菱花乃实。
八月槐花黄，桂香飘，断肠(秋海棠)始娇，白苹开，金钱始落，丁香紫。
九月菊有英，芙蓉冷，汉宫秋老，菱荷化为衣，橙橘登，山药乳。
十月木叶脱，芳草化为薪，苔枯萎，芦始荻，朝菌歇，花藏不见。
十一月蕉花红，枇杷蕊，松柏秀，蜂蝶蛰，剪彩时行，花信风至。
十二月腊梅坼，茗花发，水仙负冰，梅青绽，山茶灼，雪花六出。
……
暗淡的琉璃弄仿佛真有百花齐放。那些素未谋面的花朵，渐次漫过屋门、砖墙、石板路，溢出琉璃弄外。更老的遗老有感而发，主动透露古史一般遥远的往事。小屁孩愣头青闻所未闻，遗老一列的部分亲历者也是经事不谙事，阅人如忘川，不愿再闻其详，可谈兴上来了，该讲的还是要讲，阿明当年啊，也是一枝花赛潘安，后来犯了错误，稀里糊涂打了一辈子光棍，红颜祸水，不论男女哇……
口述的历史远了，个中纠缠已无人计较也无从计较，距离口述史不远就是口述史里面的主角人物，活化石一般，屁个赛潘安，赛母猪还差不多，两颊松垮下垂，好像两坨溃烂的多肉植物。擅养宝石花的后生说，夏天的宝石花最丑了，高温一蒸，全绿，还摊，软塌塌死沉沉。阿明伯伯兴致不减地自赏百花，四季轮回的音节顽抗了四季轮回，好像才刚刚是第一个春天，第一个夏天，第一个秋天，冬天尚远，琉璃瓦厂也好，琉璃弄也罢，又变得名副其实，如琉璃一般“金碧辉煌”、“流光溢彩”、“玲珑剔透”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