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巧莉
父亲很忙,他哪里知道河滩上发生的事。“春江水暖鸭先知”,他不过是和我一样知道这一句诗罢了。
有一阵子,我发现小弟一有空儿就溜出家门到七子河上去,或者确切地说,是到七子河的河滩上去。小弟去做什么呢,我有些好奇。但我没有时间去管那小不点的闲事,放学后,我得帮母亲做饭、打猪草、养蚕、喂鸡。我会做的事,可比小弟多多了。
七月的天越发热了起来,即便到了傍晚,河里的水还是烫得吓人,更别说河滩上那些裸露在外的石头了。可小弟却乐此不疲,还是没完没了地往外跑,每次回来还一脸神秘的样子。有什么呀,我想着,他不过是和村子里那几个一模样大的屁孩儿们泡热水里玩闹了吧。这小屁孩,也不怕热水泡多了肚子疼。
有一回,小弟的肚子真疼了。他用两手捂着肚子,蹲在堂屋的地上打滚,把我吓坏了。可等到我找回在地里忙着的母亲时,小弟已经没了影。母亲瞪了瞪我,有些生气,怪我耽误了她的活儿。我也有些生气,我发誓立刻马上把小弟找出来,再狠狠打两下他的屁股。
我开始在堂屋里找,在里屋里找,在厨房灶后找,可哪都不见他的影子。而我那会子的心里,又不想拼命去喊他,只得自己继续找。最后,我终于在后院墙角的草垛间找到了他。
“喂!你不肚子疼吗?你躲这儿干什么?”我气呼呼地说。
小弟显然被我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我这才注意到他手里头按着的那只鸡扑腾着翅膀跑了。
那是我们家的老母鸡,专门给我和小弟下蛋的。母亲对这只老母鸡可满意了,每回给我和小弟煮鸡蛋时,都不忘夸夸它。老母鸡下的蛋,母亲有时将它连蛋壳用清水煮开,有时也把它打出来和新熬的白米粥混一起做蛋粥。母亲说,老母鸡下的蛋才养人呢。我对母亲的话深信不疑,所以每次喂鸡时,我都会在老母鸡面前多下一把米。这回,小弟竟然一个人躲着欺负起这只老母鸡来,看母亲回来不揪他耳朵才怪呢。那一刻,向来心疼小弟出了名的我突然有些幸灾乐祸。我也转身干自己的活儿去了,压根没再去管小弟按着老母鸡做什么。
这天晚上,父亲回来了。父亲在县城的交管局工作,平时可忙了。父亲回来的时候,母亲再忙,夜里都会给他煮两个鸡蛋。但母亲从来不用老母鸡下的蛋。母亲说,老母鸡下的蛋就给我和小弟俩吃的。我向往常一样在厨房菜柜的抽屉里取蛋,我一眼就能认出哪一个不是老母鸡下的蛋。可这回,我看了三遍,也只找出一个不同的蛋。我正犯难时,小弟来了。他的右手半握着拳头,然后神秘兮兮地伸向我,等他把手掌打开时,我看见一个蛋躺在他的掌间。
在我们家,从鸡窝里捡蛋儿专属小弟的事。这小子还挺乖,我急着把两个蛋递给母亲。锅里的水已经煮开了,接过蛋的母亲急着把两个蛋下到锅里。我想了想,这些都没啥问题。可蛋到父亲手里时,问题就来了。
有着落腮胡的父亲举着一个蛋,比往常严厉一百倍地喊过我和小弟说:“这是哪里来的鸭蛋?我们家可没养鸭子!你们的母亲也没买过鸭蛋!”
鸭蛋?哦,对了,我是在从小弟掌心里接过那个蛋时觉得有点不对劲。它的个头更大一些,蛋壳上的颜色白中隐着淡淡的青绿。原来它是个鸭蛋呀。可它是从哪里来的呢?小弟又没钱,难道小弟背着我做偷蛋贼了?我和父亲的目光都移到了小弟身上。小弟说:“我没偷!我可没偷!”
这时,我恍然大悟般想起白天的事来,于是,我跑到后院墙角的草垛间去看。不看还好,一看真是不得了,草垛间竟然有个窝,窝里满满的放着不下十五个蛋,而且每一个蛋都带着青绿色。这个重大发现让我很难过,我不得不将它告诉父亲。
起初,父亲还有些不相信,但当他和我一样亲眼看到那一幕,就不得不信了。母亲还在前院忙着喂猪仔,父亲让小弟跪下交待错误。我在一旁大气不敢出。我也不敢再跑开去找母亲,因为忙碌加同样严厉的母亲从来不是我和小弟的“救兵”。
小弟跪在地上时,已经泪流满面了。我心疼极了。我怕粗糙的地面会让小弟的膝盖跪出两个大坑来。我摒住呼吸看了看父亲,那一刻,父亲的眼神威严得能宰了一头驴。
我只好壮着胆儿问小弟:“是不是谁带你到红星叔家拿的?”
红星叔是村里唯一一个养水鸭的人。他原来是开拖拉机的好手,听说鸭肉挣钱,今年改养水鸭了。红星叔养了一大群水鸭,他们现在都会下蛋了。村子里有一些没养鸡的妇女开始会去红星叔家买鸭蛋。近来红星叔的老婆见人就说鸭蛋儿凉,吃了对身体别提有多好了。
可父亲的眼神再吓人,小弟还是不肯承认那一窝鸭蛋儿是他偷拿回来的。小弟的倔强让父亲有些伤心,我看见父亲那杀驴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哀伤。父亲说:“你到底是学坏了。怪我和你母亲太忙,才没顾上好好管教你!”父亲顿了顿,又说:“你姐也有责任,都系红领巾的人了,也没把你带出一个好!”父亲话音落地,我也抽泣起来。
父亲没再看守着我们,他到后院捡起那一窝蛋,又带上两瓶子写着“武义大曲”的白酒消失在夜幕里。母亲知道后叹着气说,你们的父亲准是到红星叔家登门道歉去了。
我以为小弟和鸭蛋的事就这样过去了,可没过两天,我见小弟又神刀刀地忙起来了。
这回,我多长了个心眼,当起了侦探前前后后跟着小弟。我的心情也因此一点点明朗起来。我发现我的小弟根本不是偷蛋贼。七月天热,七子河的水干枯了好几块,没有水的河滩上长着一些长草和小灌木,还有一些带刺儿的野草莓。我见小弟踏着凉鞋子低着头在灌木丛中找着什么。等到小弟再踏着浅水上岸时,他的手里多了一样东西,它不是野草莓,是鸭蛋儿。原来小弟在河滩上捡到鸭蛋了。
小弟看见我时,把鸭蛋儿举得高高的给我看。我上前一把搂过小弟,我说:“就数你傻,你没有偷为什么不和爸讲呢!”小弟却笑兮兮地让我替他保密。小弟说:“姐,你才傻,如果我把这个秘密告诉爸了,河滩上还有鸭蛋让我捡吗?”
原来是这样。我把傻小弟带回了家。
路上,小弟还向我坦白了他的“造鸭计划”。他把从河滩上捡来的鸭蛋儿带回家,他压着最能干的老母鸡来孵鸭蛋,他盼望着能孵出一窝鸭子来,然后鸭子会下好多鸭蛋,鸭蛋儿凉,能给爸爸妈妈的身体降温。
我的小弟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小弟。尽管我没能按约定替小弟保守鸭蛋儿的秘密,那以后,河滩上的鸭蛋都回到红星叔家去了,但我遵守和自己的约定,我是小弟的姐,做姐姐的要永远守护好自己的小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