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巩春林
申子辰决心去镇上的皮包店里当学徒了。她什么也不带，只想带走那只她刚半个月前捡的白鹅。那只鹅，那天在路边一副颠沛流离的样子，似乎从很远的地方来，看见她就跟着不放了。
在这半个月里，她给白鹅细细理好了每一根脏了断了的羽毛，每天给他吃最嫩的青草，每天和他说：“你和我一样，是个孤独的孩子。”虽然才跟着她半个月，但只要她一呼唤，鹅随便在村里的哪个角落，都会马上出现。她叫它“大白“。
她不能再等太久。阿旺哥哥虽然和她一样着急，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必须有一套嫁妆，必须。未来的婆婆这么对申子辰说。
申子辰不能去问叔叔婶婶，。叔叔会无奈地叹口气，婶婶会不耐烦地甩过来一条她第三个儿子的尿布：“赶快给我去洗了！家里穷得尿布都得靠老天爷晒勤快点儿才够用！还说什么嫁妆！”申子辰根本不能去想象他们的神情。
“我该怎么办呢？”她问大白。
大白只是“嘎嘎”两声，朝她看了两眼，申子辰觉得它今天有些不高兴。
“哦，你会说话就好了，或许会给我一些好建议。”申子辰噗嗤一笑，摸摸大白高高的额头。
早一天嫁给阿旺哥哥就好啦！阿旺哥哥什么都会给她最好的。除了嫁妆他无能为力。其实他也不是不在努力啦，这几天都在偷偷多砍一捆柴，卖了钱给申子辰放着，申子辰看着他累的样子，给他不停地擦汗，自己的草倒是打得少了，婶婶让她只吃半碗晚饭，她乐意。
明天，她就要去镇上当学徒挣钱啦！婶婶收了金老板的十块大洋后，也不反对她去了，今天还对她特别的客气了些。
“子辰啊，不是婶婶不疼你，婶婶也是没有办法……”
“婶婶，子辰知道的，我拖累你们了！”
“子辰啊，你一直是个懂事的孩子，婶婶舍不得你走啊！”
“婶婶，我会回来看你和弟弟们的。”
叔叔搂着她的头，轻轻地摸着，申子辰可以听见叔叔的心跳，是那么柔和，让她想起了爸爸。叔叔摊开她的手，往她的手心里放了一块银元，然后把她的手合上。
那块银元，临走前申子辰把它放在叔叔的枕头下。她只带走了那只白鹅。
一
镇上的老字号皮包店“金刻”金老板是申子辰爸爸妈妈的老朋友，虽然爸爸妈妈已经去世多年，但他还是愿意收申子辰为学徒，，尽管是这样，申子辰也明白，她必须做好师傅交代她做的事情，否则，金老板还是没法让她在这儿呆下去。
她把白鹅和自己都很快地安顿好了，是在楼梯下的那个小小的角落里，鹅冲她笑了一下，申子辰觉得那是幸福的笑。申子辰也觉得很幸福。
当然，申子辰相信自己会做好每一件事。店里的刘师傅在看了她打扫了几天店里的卫生后，笑眯眯把她领到一个柜子前，说：“子辰，看你是个勤快的孩子，做事又很细致。今天开始，我教你清洗做好的皮包吧！”
申子辰看着刘师傅，拼命地点点头，来的第一天金老板就和她算过一笔账：干杂活一年金老板会给她五块大洋，可是如果清洗皮包，那一年就可以有十块大洋，如果生意好，到年末还可以有红包呢！
金老板一边说，申子辰一边已经算好了帐：如果这样，两年就可以攒足那份嫁妆的钱啦！
申子辰小小的心雀跃不已，她深深地朝刘师傅鞠了个躬。
清洗皮包是做包的最后一道功夫。
先把皂角揉出的泡沫涂一些在柔软的白布上，把皮包的里里外外小心地擦拭干净，剪去多余的线头。换一块白色的丝绸布，蘸一些放在脚下小桶里的牛角油，均匀地涂抹皮包的全身，然后稍稍用点力，用绸布摩擦皮包上的油，直到它们在皮包表面发出柔和的微微的好看的光为止。
这还不算完呢，最后要用一块粗麻布给皮包打蜡，那蜡是从蜜蜂的巢里取来的。用粗麻布在蜡上擦一下，用这布用力地在皮包上打圈。这样伺候过的皮包，就像一位公主矜持而高贵地出现在眼前了。
这天她正尽力地在涂抹牛角油，和她一起进来的小玉拿着鸡毛掸子经过她身边：“哎呀子辰，好厉害啊！才几天就干正经活了！”
子辰冲她微微一笑，不说话。
小玉用鸡毛掸子拂了桌面，拂了墙上的字画，忽然走到申子辰身边，用鸡毛掸子指着皮包的某一处说：“子辰，看看，这个还没有涂匀呢！”她的手用力一抖，鸡毛掸子上的灰尘“扑啦啦”落在刚擦上去的牛角油上，粘了厚厚的一层。
“哎呀！”申子辰忍不住叫起来。
小玉的嘴角不易察觉地一笑：“我把你拂拂干净吧！”她拿着鸡毛掸子使劲往皮包上按，申子辰赶忙站起来，拿着皮包往身后藏。
“帮你还不知道谢！还以为你比我聪明太多呢！”小玉不依不饶地寻她的皮包。
这时，蹲在申子辰旁边的大白“呼”地站了起来，它高高的头仰着，直视小玉，长长的脖子伸到小玉跟前，大吼一声“嘎！”小玉被吓得停住了手中挥舞的鸡毛掸子。
“嘎！”大白又叫了一声，嘴朝小玉裸着的手臂伸去。小玉大叫一声“妈呀”，一下跳得老远，再也不敢在它面前出现了。
申子辰默默地坐下来，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把皮包擦干净。
这天之后，大家都知道申子辰有只厉害无比的鹅，大家叫它“鹅保镖”，这么叫它的时候，它都会点点头，表示它很认可这一称呼。
二
申子辰很快就学会把一个包清洗得闪闪发亮了。当她把一个包放在柜台上的时候，就像把她最珍爱的物品拿出来一样小心翼翼。一起的学徒们总会围着一边看一边发出“啧啧”的赞叹，这让申子辰很不好意思。大白在旁边轻轻地“嘎嘎”叫，声音中充满了愉悦。
这天她清洗好了两个皮包，站起来的时候忽然感觉眼前黑了一下，手中的一只皮包“啪嗒”掉到了地上，很快她就重新看清了面前的柜台，可是当她捡起包一看，傻眼了：好好的包左下方出现一条小小的划痕，虽然不仔细看发现不了，但那就是一条划痕，在申子辰的眼里大得不得了。如果刘师傅发现了怎么办？即使刘师傅没有发现，她也不允许这样的包放在柜台上卖给顾客。
她想了半天，没有更好的办法，咬咬嘴唇，拎着包朝刘师傅的房间走去，她准备用自己一年的工钱来抵这只包。
大白扯住了她的裤脚。它看着她，拍拍翅膀，一根羽毛落下来，这是一根洁白得没有一点瑕疵的羽毛。申子辰把它捡起来，往皮包的划痕处轻轻一按，奇迹出现了：羽毛紧紧地贴着皮包的划痕，天衣无缝，似乎原本就是皮包的一部分。
申子辰惊喜万分。她刚把皮包放到柜台上，一个在外面的妇人就惊叫一声“好独特的皮包！”走进来捧起了这个包。
“多少钱？”
申子辰记得这样的包卖三个大洋。
“三个大洋。”
“我买了！”妇人着急地说。
“我出四个！”忽然身后有一个声音喊。
申子辰一看，是他们店里的熟客王夫人。
“我先说的！”
“当然是谁出的高卖给谁！”
“那我出五个！”
“我出六个！”
怎么办？申子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在里边房间打样的刘师傅被惊动了，他走出来，看见这个包，眼前一亮，赞许地看了申子辰一眼。
“这样吧，我们店诚信为本，既然是您先问价，我们就六块大洋把它卖给您！哦，王夫人，您别生气，明天的这个时候，您再来我们小店，我们会给您一个惊喜。谢谢，慢走。”
两个顾客都心满意足地走了。
“子辰，你是怎么想到的？”
“我……我……”
“子辰啊，你总是把事情做得这么好，又不居功。真是个好孩子！这样吧，明天把所有做出来的包都黏上羽毛，黏哪儿，你看着办了。”
店里很快买回一堆羽毛，申子辰拿着清洗好的皮包，捡了最好的羽毛往上按，可是无论怎么按，羽毛都不肯呆在上面，一下子就飘飘悠悠地在地上了。蘸一点胶，干了又掉了，皮包上还会留下一些胶的痕迹，申子辰又得重新擦拭清洗一番才好。
申子辰看着大白。大白歪着头，想了很久，终于点点头，跟着她走进了楼梯间。
申子辰看中了大白翅膀尖的那几片羽毛，那几篇羽毛又白又长，漂亮极了！她正伸出手的时候，大白忽然“嘎嘎嘎”叫了起来，非常奇怪的是，申子辰完全听懂了它的话，它说：“你用了我的一百片羽毛后，就要嫁给我！”
申子辰吓了一大跳：“不，不！我要嫁的是阿旺哥哥！”
“我才不管什么阿旺哥哥！我确信，我对你比他更好！”
“可是你只是我收留的一只鹅。”
“那有什么关系，我会带你到更好的地方去。你和我一样，是个孤独的孩子。”
“可是我不愿意你带我到更好的地方去，我只愿意和阿旺哥哥在一起。”
“这样吧，你用了我的一百片羽毛就嫁给我，否则我不会让你拔我的一根羽毛。”
申子辰皱着眉头一筹莫展，怎么办呢？
呀，有了！那我就用它的九十九片羽毛吧，绝不用第一百片，这不算说话不算话吧？
她咬了咬嘴唇，咬出了一个字：“好。”
三
有羽毛的皮包。
谁拥有一只“金刻”店里镶有羽毛的包，就能让旁边的一群人羡慕不已。
没有办法，镶有羽毛的包一天只卖一只，而且是出价高者才能得。
刘师傅曾请求，甚至是央求申子辰一天能否用更多的羽毛。申子辰抿着嘴唇，死活不愿意松口。
每天晚上，在楼梯口的煤油灯下，她会仔细寻找那片最洁白的羽毛，然后从头到尾摸一遍那片羽毛。大白轻轻地“嘎”一声，说：“闭上眼。”但申子辰不会乖乖地闭眼，她看着大白站得直直的，双腿、脖子都绷得紧紧的，慢慢地使劲，使劲，最后痛苦地“嘎”一声，那支羽毛应声而落。申子辰把它捡起，放在手心，还有暖暖的温度，羽毛根部，带着一滴血珠。
大白蹲着，似乎累了。每看到它蹲着的模样，申子辰就想：算了，今天是最后一根了吧，明天就不卖有羽毛的包了。
大白两边翅膀的尖上，已经可以看见那裸露的皮肤了。
可是，昨天金老板又给了一个红包，里面是一个光亮的大洋。每过十天，金老板就会给她一个这样的红包，如果攒足十个红包，加上这一年的工钱，我可以在今年就嫁给阿旺哥了呢！
阿旺哥。申子辰在心里念了几遍这个名字，一种甜蜜的忧伤笼罩了她。已经整整半年多没有见到阿旺哥。
大白在旁边睡着了。她睁大眼睛看，明天可以拔哪根羽毛比较好。
这样的日子过到第九十五天的时候，大白已经异常虚弱，它已经没有力气自己挣落羽毛，而是需要申子辰用力拔了。它的翅膀上除了裸露的皮肤，就是拔了羽毛留下的星星点点的伤口。
但它似乎越来越快乐了，“你可以拔我背上的毛。翅膀上的毛，过不久就会长出来。”它笑着对申子辰说。
最好不拔了吧？申子辰差点要对大白这么说了，可是，阿旺哥的眼睛在她眼前出现，申子辰的眼睛不知不觉往大白的背上看去，的确，那儿有一片羽毛也长得挺长挺白的。还有四片，记着还有四片。
四
“请问这儿有一个叫申子辰的姑娘吗？”忽然店门外有人问。
阳光下，那人在店门口是一个剪影。
“申子辰，有人找。”刘师傅礼貌地把来人请进店里，叫了在房间里干活的申子辰出来。
“我们村的阿旺叫我过来和您说一声，明天下午母亲要带着他去一个叫李玉的姑娘定亲了。哦，他允诺我给我十个铜板的工钱，说从您这儿拿……”
申子辰不知道自己怎么打发了这个男子。她走进楼梯口那小小的栖息之地，默默垂泪。大白什么也不说。
这天晚上，申子辰一口气拔下了大白的三根羽毛，眼看着三个小小的伤口像三个小小的洞，无声地流着血，申子辰叹一口气，用白色的毛巾捂着这三个小小的洞，流了一会儿眼泪。
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来了，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太阳，照得申子辰睁不开眼睛，“咦，你的眼睛怎么肿得像个核桃？”小玉大惊小怪地嚷。
申子辰没有接话，昨天的那三只包很快被买走。刘师傅很开心地说她开窍了，“再卖两个包，你的红包我已经给你备好啦！”
最后一块银元。那么她的嫁妆就有了！申子辰跳了起来！
她往楼梯口冲去，刚到门口，她停下了脚步：只能拔最后一根羽毛，拔了这一根，就已经是九十九片羽毛了。
只能拔一根。
阿旺哥今天下午去定亲。
只能拔一根。
阿旺哥要定亲了。
申子辰忽然浑身一震，像下了个重大的决定似的，她不再迟疑，走到大白边，看准了大白背上的两根羽毛，“嗤嗤”两声细碎的声音，羽毛被拔了下来，两股细细的血流涌出，大白看了她一眼，疲乏地把眼睛闭上了。
申子辰用毛巾裹了大白，很快走出楼梯间，她把两个有羽毛的包递给刘师傅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借我一块银元，我要去办一件事情。”
刘师傅看看她，看看她手中的两个包，把一块银元递给了她。
她带着一年的工钱和十个用羽毛换来的银元，飞奔在回家的路上。
阿旺哥，我已经备好了一份嫁妆，等等我。
穿过一片又一片田野，穿过一个又一个村庄。眼前已是一条熟悉的河流，干活累时，她和阿旺哥曾在这儿歇息，阿旺哥曾把一朵小小的矢菊插到她头上，说她像个新娘。
阿旺哥，我回来做你的新娘啦。
不远处似乎有敲敲打打的声音，已临近中午，太阳挂在头顶，申子辰赶快在河流里洗了把脸，舒服多了。
终于赶到阿旺哥的村庄。村庄比往日热闹，似乎许多人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走，这个方向，正好和申子辰的方向一样。
对，就是阿旺哥家的方向。
申子辰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她的心一沉。
“恭喜恭喜！”
“这个姑娘家境不错！福气啊！阿听婶！”
“哈哈，托你们的福啊！这是阿旺的福气！”
“听说八字也合？”
“合！合得很！哈哈，这下我就等着抱孙子了。”
申子辰看着阿旺哥家门口，看着原本是她未来的婆婆和村里人站在一起，似乎听清楚了他们说的话，似乎又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是说下午定亲吗？
她呆呆地站着，谁都没有注意到她。
忽然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了她。“跟我来。”一个人拉了她的手。走到一处墙角边：“对不起，子辰。昨天妈妈给一个道士算了一下，说今天上午时辰更好，所以……我已经定了亲了。这个姑娘我也还喜欢，你……你回去吧。”巨大的阴影转眼消失了，只留她一个人在墙角。
我已经定了亲了。
你回去吧。
申子辰把这两句话反复念叨了好几遍。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店里的。当她回到店里的时候，刘师傅先发现了她：“啊，申子辰，你怎么了？脸这么白！啊，额头又这么红？哎呀，快来个人，她倒了！“
当她在楼梯间醒来的时候，周围什么人也没有，旁边有一个碗，里边倒是装满了水，她“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光了水，感觉好多了。看看周围，什么都没有变，但似乎又少了什么。
大白不见了。
她身边的大白不见了。
摸摸平日大白呆着的地方，申子辰只摸到一块白色的毛巾，上面是一块鲜红的血迹，那是大白的血迹。
大白再也没有回来。从此“金刻”皮包店也再也没有卖过有羽毛的皮包。可是，申子辰在做每一个包的时候，总会听到那句话——
“你用了我的一百根羽毛就嫁给我啊！”
“你用了我的一百根羽毛就嫁给我啊！”
“你用了我的一百根羽毛就嫁给我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