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霞
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记住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个人。那天蹦跶出来的是谁，就写谁；如果没有，那就歇一天，直到有人蹦出来为止。
连续好多天，蹦出来的都是一只黑猩猩，也就是潘猩猩，我把他坚持按了回去，一边按一边骂：急什么急！还没轮到你出场呢。
结果他很争气，选择在每个早晨如约而至，当你睁开眼睛的时候容不得看到第二个人，他就端坐在你面前了，跟你笑跟你闹跟你呲牙咧嘴，就是不退场。好像一名运动生涯快结束的运动员好不容易参加一趟奥运会，无论他在跳板上如何施展才华，都没拿到奖牌，但是人家就是不离开，拼命在裁判面前做出各种各样的高难度动作和压水花的本领，不拿奖牌誓不为人。潘猩猩也是如此，他每天都会破“窗”而入，并且他还满世界散布谣言说你已经在写他了。
王小帅悄悄向我传递了这个消息，看得出他是来帮忙传话的。小帅早就不是第一位了，在他之前还有好多个，我都忘了具体是哪些人，反正都是潘猩猩亲口告诉他们说皇上终于写他了。
可是皇上一个字都没写。皇上压根没有写他的念头！
他在课堂上苦苦哀求，为此还专门写了一篇作文《我是一只帅猩猩》。“潘猩猩”也是他自己取的，他说他长得黑，就像一只大猩猩；加上前些日子查出近视刚配了眼镜，这样就更像猩猩了，怕我把他写太丑，故意加了个“帅”字。
帅吗?不帅。黑黑的。但是也丑不到哪去。
我们之间是有“约法三章”的。
最初我曾动过写他的念头，那么黑嘛，个子又那么高，才四年级，有一米六了吧，但是心理年龄还赶不上一米的，是棵好苗子。当时一激动泄露了消息，他马上加我微信，给我发视频联络感情。我从不跟人视频聊天的，那天正在烧菜呢，突然手机上冒出来一只“黑猩猩”，还有一排白白的牙，吓了一跳，当时炒菜的铲子就掉地上了。
我让他自己提供素材，他就给我转发他的全民K歌，什么《丑八怪》，什么《刚好遇见你》，什么《宠爱》，没有一首是五音全的，不是高了就是低了，连歌词都没听明白，只听懂了“丑八怪”三个字。我继续炒菜没理他，他就给我罗列了提纲：第一段写我的样子；第二段写猩猩的样子；第三段写我的性格；第四段写猩猩的性格……最后一段就写我真像猩猩吧。好像老师给学生布置作文，就差自己动手了。
也许看着自己在“产房”隆重诞生，是一件很值得期待的事情，他拼命挖掘素材和身上的“闪光点”，恨不得解剖给我看。而那些点子都让我不屑一顾。我把施先生的《Trouble is A Friend》发给他，让他学学英文歌，顺便把英语成绩拉拉上去，把五音调全了再说。
如果不加微信这件事说不定也就成了。有了对方的朋友圈后才发现这家伙居然是个游戏迷，痴迷游戏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天天发布战绩，狐狸尾巴露得长又长。于是我果断决定不写他，他又开始讨价还价，于是我们之间就有了“约法三章”：一、玩游戏的不写；二、假如写完了又玩游戏，那整本书出版的时候就不用《潘猩猩》；三、出书了以后再玩怎么办?皇上我就将书中的那一页全部撕掉！
这些都是在课堂上达成的，本来只约第一条的，但是“动物世界”里的其它“动物”们按捺不住了，提出了各种可能出现的状况，于是就有了“约法三章”。还有人提出第四条：如果书都卖光了，再玩游戏怎么办?我说等到那时估计早戒了吧?潘猩猩无奈地在底下点了点头。经过一番法律条文的制定，潘猩猩就像霜打了的茄子，更黑了，更蔫了。
过了几天，他可怜兮兮地发我消息说生病了，正在挂瓶，寒假可能还要动刀子，扁桃体发炎很严重，然后在挂瓶的时候想一想关于“潘猩猩”的问题，心系一下国家大事，希望我能照顾一下病人的心情。
他摆出一副得了绝症的样子，告诉我电子产品已全部上交，游戏碰都没碰。这时候的他的确有气无力，仿佛一个快要驾崩的皇帝，挣扎着留下最后一道口谕。那几首歌，即使五音全了，也没力气高歌了；他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孤独，虽然置身流感爆发后输液大厅的吵吵嚷嚷，那么多挂瓶的人民群众，只有他是一只孤独的灵长类动物。
奇怪的是，接下去的几天，他再也没有从清晨蹦跶出来，好像要离得远远的，好像出发去了更远的地方，要离群索居。
与灵长类动物相比，人类属于犯贱的动物，假如他不跳到你面前，你必然会将属于他的那只潘多拉盒子自动打开。有一天，我就梦见了一座森林，当我独自一人穿行其中，有一个黑影月亮般罩在了我身上，那是一只巨型的黑猩猩，与黑夜相比，他就不再那么黑了，相反有了一些温暖的光晕。他憨憨地一路跟着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唱歌，他沉默寡言，那时候的他，远不止一米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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