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巧莉
每回吃青枣，一口咬下，那香香脆脆的味儿，就会让我想起老家东岭的那株枣树。
枣树不是我们家的，我的父母亲很忙，压根也没想过要给我和小弟种一株枣树。它是哑巴金虹家的枣树。
“金虹的爸爸妈妈可真好！”
听着小弟的话里流露着满满的羡慕，我便扯高嗓门，一本正经地说：“谁说的，如果他的爸爸妈妈那么好，那为什么还把金虹生成了哑巴！”我这样说，只是想安慰一下小弟那颗失落的心。
哑巴金虹是一个皮肤黝黑，脸蛋儿红红，留着八字头的男孩。他还有一个大他一岁的姐姐。确切地说，金虹并不是实足的哑巴，他的姐姐金叶才是。
很多时候，我们都能听见金虹卷着大舌头“呜啊啊”说着很难让人听明白的话。可但凡有人笑话他时，金虹的爷爷就像土行孙一样，忽地冒出来替孙儿说话。他说：“谁也莫想笑话，我家金虹可是个聪明的娃，渴了会叫，饿了会哭，急了会跳，饭烧糊了他都能知道，还会打青枣！谁要是听不懂这样聪明娃儿的话，那只怪他傻冒！”可就算他把自己的孙儿夸到天上去，村里的娃儿们大多时候还是不愿和金虹玩。
我是相信金虹爷爷说的话的，因为我就不止一次见过金虹打青枣。村子里的娃儿都管金虹的爷爷叫“小牛爷”，据说他的大名就叫金小牛。
季节一到，金虹家门前的那株枣树就挂满青枣，一颗颗圆圆的，小小的，还没成形呢，可它的香气却早跳到我们的鼻尖了。
等到枣子开始成熟时，金虹走路的样子就变了，他的手里拿着一根一米多长的竹棒子，头越翘越高，活像只大公鸡。这个时候，村里的娃儿们个顶个都是人精，他们一改常态，变着法儿和金虹套近乎，特别是那些平日总对他凶的几个。
我的外婆家就住金虹家的上头，从我们家到外婆家也就相隔三四百米。金虹大摇大摆走路的那段日子，我的小弟最常对我说的话就是：姐，我们去外婆家吧！然后顺理成章做出一副只是从枣树下路过的样子。那时，倘若枣树下没人，小弟就会蹲下身子，瞪大了眼睛在地上瞧，恨不得每一颗小石子都变成可口的青枣。而从枣树下走过，每一回还都有收获，有时捡到三两颗，有时也会有七八颗。那些躺在地上的枣，或许是被风刮落的，或许是金虹他们用竹棒子打下后压根就没捡干净。
外婆是知道小弟爱吃青枣的。可外婆家门前只有大舅早先种的一株鸡爪梨(也称金钩子)。它的树杆很高，结的果虽密密实实的，但非要熬到入冬打霜后才会有甜味，而且那像鸡爪般细长打折的瘦果子上还挂着很多籽，吃起来尤其麻烦，所以村子里的娃儿都不稀罕，小弟也不稀罕。有一回，外婆竟然一下子捧出了满满一大碗青枣来，乐得小弟急忙抓起枣子往两个裤兜里塞。等到塞不下时，他便要分一些给我。我咽了咽口水，答应只是帮他保管。然后，我看见揣着鼓鼓囊囊青枣的小弟也学着金虹的样儿，昂首挺胸走起路来，路过金虹家的枣树时，头也没有低一下。这让正在打枣子的几个娃儿都觉得奇怪。
很快，他们就发现了小弟嘴里和裤兜里的秘密了。于是，他们中有人朝哑巴金虹使了使眼色，金虹就上来要拉小弟的裤兜。小弟当然不让，于是，两个人扭打在了一起。
金虹爷爷来了，这回，我看见他是从里屋走出来的。我的外婆也来了，她是听到吵闹声小跑着下来的。金虹咿呀呀嚷着，意思是说我和小弟偷了他家的枣，无论他的爷爷和我的外婆怎么解释也不行，非要扒下小弟的裤子拿回枣才罢休。这回，金虹爷爷也拿他没办法，只得强行把他拉开，可他哪里肯答应，竟比划着拳头要对付他爷爷，最后干脆躺倒在地上打起滚来。我的外婆看着也是心疼他，毕竟他还不能像其他的娃儿一样听懂别人的话，所以只好劝小弟“还”枣。
那些枣，确实是金虹家的，但那是金虹爷爷爬到梯子上摘下来送给外婆的，他夸我们姐弟俩老实本分，不像别的娃儿不是欺他的孙儿，就是骗他孙儿的枣。小弟开始不肯，是我和外婆一个一个从他裤兜里硬生生抢过来的，小弟最后哭着跑开了。拿回枣的金虹从地上爬起来了，又和那几个瞎起哄的娃儿们玩去了，只留金虹爷爷立在原地，对着我的外婆尴尬了好半天。而我，很快追上了小弟。
“哝，给你，这是姐帮你保管的！”
“不要！”
小弟甩开了我递过去的第一个枣，可第二个他就不舍得扔了。他接过枣，一边吃，一边还掉眼泪。我也偷偷抹泪了，我舍不得小弟受委屈。那之后好几天，小弟都没提要去外婆家。憋了几日，我还是忍不住把这事告诉了父亲。周末，父亲就从县城下班回来了，我是在和他一起切猪草时说的。那时，连猪圈里的那两只小猪都“噜噜噜”地叫着为我们鸣不平呢。
第二年，我们家后院就多了一株枣树。我和小弟都盼着它开花结果，可盼啊盼啊，直到我们家搬到县城了，它还倔强地没结一个枣。
有一回，村子里的小叔来家里做客，竟带了一小篮子枣，都是小小硬硬的，可还算甜。母亲说：“他叔，这些都有卖的，你还费心送了来，太过意不去了！”小叔答：“可不是有卖么，但这是家里那株枣树结的，只是个头小了些，但也算丰收过了。”哦，原来是这样，母亲和小叔都笑了。小叔又说，他这回想在我们家后院那块地方种几株竹子，也不用管，到时还有竹笋吃。母亲当然说好。这时，父亲回来了。
父亲说：“好是好，可要砍掉那株枣树怪可惜的，要不，我把它移出来种到这栋房子的楼顶吧！”
可这回，倒是小弟反对了。小弟说：“算了吧，与其种枣树，还不如种樱桃！”
父亲转过身，压低了声音说：“臭小子，你不是爱吃青枣吗？”
“哈，我的老爸，你那都啥年代的事了！我看，我以后的娃儿可爱吃樱桃！”说完，小弟便忙自己的事儿去了，只留父亲在那干瞪眼。我上前，拍了拍父亲的肩膀，往事历历在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