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巩春林
一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每年最期待的就是过年了。因为舅公在城里。我说的这个城里,就是武义县城,在我小时候看来是异常遥远异常繁华不敢向往的地方。
爸爸一年里有两次是必须去城里的,一次是中秋节,一次是春节。这两个节日,孝敬长辈是非去不可的。虽然我家穷得叮当响——实际上,我觉得叮当响都不错了,至少会有几个钢镚才能响吧?
我的爸爸总是早早地用粮食换好了一大袋的粉干,放在房子的角落里,静静地候着。节日一到,它就被放在了爸爸的脊背上,跟着到了城里。
这两个节日里,爸爸会带我们姐弟仨中的一个或两个跟着去。所以,我每年肯定会有一次上县城的机会。
没有自行车,村子里到县城是二十里路的样子,一个大人背着一大袋粉干,后面跟着一个欢呼雀跃的孩子,走完小路走大路。那些大一些的路上面往往铺了一层厚厚的小石子,走在上面,远没有乡间小路那么平坦干净。但我总是渴望着早一些走到大路上去。因为大路到了,县城也就不远了。
在二十里路途的中间,会出现一座小小的凉亭。凉亭前面是全敞开的,没有墙。一走进去,凉风便呼呼地来,汗一下子就被刮走了。我喜欢坐在凉亭那小小矮矮的窗子上,那儿的风是呼呼会响的,下面就是稻田,一层薄薄的水盖着稻根,这使我打消了往下跳到稻田里的念头。
有时,凉亭里会出现一个大大的水桶,里面装满了清凌凌的开水,上面浮着一个大大的木勺,舀一勺,咕咚咕咚,那滋味,直凉到心眼里,甜到全身每一处。
待回到大路上,虽然头顶还是明晃晃的太阳,可是清凉总是从我心底里一阵阵地冒出来,偶尔还会打一个嗝,“嗝——”凉丝丝的,舒服。
二
舅公家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只要见到四合院的一角,我的心跳就会加快。跨过高高的门槛,我的心就踏实下来。里面有些阴凉,小小的天井一角摆放着一个大大的水缸,太阳有时在里面睡觉,有时把天井照得亮堂堂的,有时斜斜地呆在四合院的边上——这都取决于我和爸爸到的时间早晚。
“舅!”“舅公……”我细小的声音总是躲在爸爸洪亮的声音后面。“好好!快进来坐。这么多路,累了吧?”递过一杯暖暖的茶,我知道,里面不单有茶叶,还是甜甜的,舅公放了糖呢!这真是一种奇怪的茶,但我喜欢得很,那甜甜的糖,平日里可不容易吃到。
小茶几上放着三个大大的盘子。一个装满了花生,满得都有一两颗掉到茶几边了;中间一个装满了苹果——是大大红红的苹果,每一个都散发着光泽,以前我以为,苹果总是皱巴巴,没有光泽的;最后一个盘子装满了糖果,各式各样的糖纸包着,我知道,那些糖纸摸上去都会咔擦卡擦地响,因为我的一本书里就压着这样的许多糖纸,是我花了很多时间捡来的,压半年,这些糖纸就平了,压平了干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尽量不让自己的眼睛往这三个盘子上瞄,尽量不让吞口水的声音太响,因为爸爸在每一次来之前就吩咐过:到了舅公家不要什么好东西都拿着吃,要注意礼貌。
所以我没有去拿花生,苹果,糖果。我知道,乡下的孩子也要有礼貌。
“来,吃糖果呀!”
“好的。”我小心拿了一颗,慢慢剥了放进嘴里,装作不经意地把糖纸放进兜里。
舅公满怀爱意地看着我:“阿挺啊,你的孩子以后会有出息的!个个读书都这么好。现在苦一点,也要让他们读书啊!”他一边说,一边把一个大苹果塞到我的左边口袋里,苹果遇到糖纸,发出欢快的“咔擦”一声,舅公又抓了一大把糖果,塞到我右边的口袋,我的口袋顿时拥有了一笔巨大的财富。我看看爸爸,爸爸点点头。我按住了口袋,像按住了一颗兴奋的心。
三
那时的爸爸算是村里的知识分子加文艺青年。他从村子里所有有书的人那里借书看,看了又不还,所有的书都放在一个一个的纸板箱里。我拿一些看,后来是和爸爸抢着看,最后是爸爸无条件投降,先让我看完他再看。
所以,爸爸和我总是一拍即合:每次上县城必定要去看一场电影或者是一场戏。
电影院里人总是很多。我记得我最早看的一部电影叫《末代皇帝》,最后皇后疯了,抱了一个枕头叫着“孩子孩子……”,悲伤地在路上穿梭。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也不知为什么。我很不好意思地看看四周,还好,没有人会发现。在电影的微光中,有好多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穿着毛线外套,手上拿着一个大大的纸筒,一手不时从里面掏出一颗爆米花,扔进嘴巴里,香香地嚼着;还有的是拿一个报纸三角包,里面是瓜子,一颗一颗地磕着,我不知道那壳扔往哪里。我只知道看到这些之后,我的眼泪就不流了,口水开始哗哗地流。我看看爸爸,爸爸照样很专注地看屏幕,我很佩服爸爸的不走神。
白天的时候,爸爸会带我逛一下“上街”,这是一条街的名字,是县城最繁华的一条街。街上密密麻麻全是人,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在走,一直走,走不完的走。有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爸爸带我到这条街上来,似乎就是为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挤着走。
偶尔,爸爸也会带我到边上的小人书摊边站一会儿。靠墙的书架上摆着好几百本小人书,旁边放着十余张小凳子,付上一角钱,你就可以坐在小凳子上看一本一本的小人书了。
但我从没有坐在凳子上看过,一个是一角钱都可以买两个包子了,不合算。还有一个是我也在一个孩子边上看了几页小人书,觉得那字太少了,我一眼就看完一页了。照这个速度,该花多少钱啊?
县城里,人那么多,街道那么宽,他们都是那么锦衣玉食,过着和我们截然不同的日子,似乎我是呆在另一个世界。我一辈子都不会过上这样的日子吧?小时候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我总是恍惚地想。
三十年过去,恍若隔世。慈爱厚待我们的舅公已辞世多年,当年人流如织的上街如今看着并没有那么大而宽,电影院已然消失。时光会带走很多东西,包括记忆。许多画面已经像一匹光亮的绸缎从指间滑走,只剩下那一些感觉,在岁月的缝隙中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