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东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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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过立秋,我的双脚曾两次走入这个古村,第一次去是为了探望在那里写生的一位画家朋友。那天上午,天空出奇的湛蓝,驻足村口那片生长着池杉、苦槠、板栗树的蓊郁树林边,举头仰望,几朵银絮般的云,定格在广袤的天幕上。有一朵立体着,酷似昂首振翅的凤凰。我和游人啧啧称奇,纷纷拍摄下这幅美丽吉祥的画面。不久前,我就已经在微信群里看到过坛头村“田庐文创园”的创建者徐小冰先生写下的诗句:“九月的云/盘旋田庐之上/温柔又圣洁/那么眷恋。/九月的云/游荡苍穹之下/缠绵又飘逸/如此深情。我一向言语滔滔/我爱这田庐的云。”只有热爱自然、崇尚自然的人,才能抒发出这般质朴的诗意情怀的。
距我站着的这片土地不远,是我生活了几十年的县城。那里繁华中充斥着嘈杂的声音和细燥的灰尘,纷扰、浮躁、急促、欲望,在我的肉体和灵魂里蔓延滋生,早已化为难愈的慢性痼疾,不知不觉,我的血管也硬化成了这座城市的一缕管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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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口竖有一块木质标志牌,书有墨绿颜色的繁体“田庐”二字,古朴古韵。凝视着它,一种久违了的与城市背道而驰的心绪油然而生,寻找一块远离喧嚣而平静而闲适的高地,让匆匆的步履放慢,让疲惫的心灵放飞,早已是我的渴望。
这是一个被武义江蜿蜒依傍,被那片白鹭蹁跹的浙中沙渚湿地相拥的千年村庄。远眺它,村势由低向高缓缓发散。古宅参差栖落在山坡上,隐约可见斜刺飞出的屋檐和斑驳的老墙。马头墙兀立舞动,愈显气度轩昂,晨霞为它镀上了金边,这入眸的影象,让我有一种瞬间穿越到了古时的感觉。
远望黛色的郭山极像一把偌大的太师椅;黑松林仿佛是一面舒展的屏风;十都畈的连片稻田更似一匹金黄色的地毯。近瞧,潘午潭碧波粼粼,彩舫在水中轻轻摇荡;埠头上钓者成行,但绝无一丝喧响,安静的就像潭边默默无语的垂柳。村口有一座挂有书着“文元”二字匾额的亭式门阁,石阶徐徐往上,有三两游客坐在长形条石上小憩,享受着上午难得的闲暇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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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有友人告诉我,那是一个有芒芦摇曳、有蛙鼓轻擂、有清风微拂、有明月眷顾、有牧歌浅唱的地方。这不正是我梦里向往的地方吗?是的,这应该是人们心灵回归和栖息的一隅啊。那山水、屋祠、草木,就像磁场就像港湾,牵引着失落漂泊太久的田园乡愁,从千万里之外归来。
置身在这样的一方青山绿水间,我想起了鲍照的那个时代,我看到了三个人的身影。陶渊明的目光转回了这样的田园,谢灵运的双脚游荡于这样的山水,只有鲍照迷恋于红尘。这三个人看待这个世界,一个是淡泊相忘,一个是厌恶相烦,一个是湮于声色。于是乎,就有了陶渊明的田园诗,谢灵运的山水诗与之对抗。鲍照的入世激情不知是有多少人共同的?我得承认,我也曾是其中的一个。直到很久后,陶、谢这种与城市相悖的出世态度和自然主义思想,才慢慢成了温暖我的精神家园,成了我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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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第一次遇见小冰也是在村口。那天早上,他手里举着几簇青黄未白的芦苇花。我觉得,这溪滩之花正和他的年龄相仿。我在和他寒喧时,对他用“田庐”命名他的文创园大为赞赏,他笑答自己追崇的就是一种自然主义的田园文化情怀。
古人赐予家乡的田地农舍以“田庐”的雅称。宋代诗人梅尧臣在《和孙瑞叟寺丞农具十五首其——田庐》一诗中,对田庐作了生动形象的描述:“结庐野田中,其高足以觇。坐卧劣自容,巢栖未尝厌。但能风雨蔽,何惜茅蓬苫。终当收刈毕,寂寞惭山店。”古人在青山绿水边,在山坳里、田野上,用日月作经,用山水作纬,构筑起了有炊烟、有鸡鸣、有稻香、有绿荫、有泥香萦绕的“巢栖”之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稻菽收获的惊喜,更有怡然世外的祥和宁静。
在坛头村那座叫“光裕堂”的老宅里,小冰泡一壶好茶款待我。我问及当初为何选中这里投资创业?他的眼中闪现一丝兴奋的光亮。他是兰溪人,曾在武义近邻的永康市一家大企业干过多年文创工作,其后扎根武义办企业13年。有空闲时间,他唯一的喜好是读书,酷爱文化艺术,在灵感来时,即景即兴写诗抒发胸臆。每次往返两地,他的目光总会被武义江下游那片白鹭翻飞的湿地和岸上那个“依依墟里烟”的古村落吸引,无数次的考察,他都被佚落在窑街窑山上“九窑烧朱”故事和潘神螺蛳娘的传说深深打动。
多少回,他流连在那蓊蓊郁郁的松林里,那草苇蒹葭的白鹭湾畔,那曾飘来禅钟梵音的郭山脚下,那稻麦涌动如涛的田畈,还有那些厅堂、楼阁、台门、老巷、石径、残墙。他说,这里的一切还是古时的模样,这不正是人们心生向往的田庐么?乡村振兴、生态文明建设的春风正在习习拂来,立足浓郁的江南特色,以乡村旅游为载体,在湿地文化、宗祠文化、书画诗文、婺州窑火、农家民宿方面作好一篇大文章,让文化和山水相融,他想,为人们提供一方诗意深深的美丽田园,找到家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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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俩穿梭行走在这个村子里,不时有村民和我们碰面,传递过来淳朴的微笑。路过一处残墙时,竟发现有几株鲜红的鸡冠花在昂首开放。小冰蹲下身去拍摄,站在一旁的我,望着他的背影,心头即刻有了一种感动。有的人见过几次面,下次仍然是陌生的,唯独这个无论哪个季节都戴着一顶浅黄色长檐帽、语速平缓、谈吐稳重的中年人,以儒雅的形象,在我的心里储存下一张特殊的人物底片。
要不是那一次和他长谈,我很难在这位来自李渔故乡的读书人和私营企业老板之间划上等号,他真的颠覆了我以往对“老板”的刻板印象。因为在我的认知里,企业家都是“生意人”,他们会把已经赚取的财富,用雄心运往下一个逐利的新目标,抑或变现为价值不菲的藏品,深匿于私家豪宅,孤芳自赏。他是“另类”的企业家,虽然他还算不上资本雄厚,虽然他知道前方还横旦着许多困难。
在这个村子里据说有17幢明清建造的厅堂——“光裕堂”、“懿德堂”、“九德堂”、“宾德堂”,这是几座在近年已被重新修缮还原的古民居建筑。每一个堂名都是坛头村传统民风道德和历史文化的浓缩。九德堂里的那个大大的“孝”字,记载了一段动人的佳话,人有“九德”又何患对家国不忠不信,对长辈不孝不恤,对邻里不睦不亲?光裕堂曾经摇摇欲倾,小冰相中了它,不惜花费大笔资金,请能工巧匠为它进行了几个月的修葺。如今的光裕堂已经成为田庐文创园的活动中心,可容纳七八十人开会听课,堂里的一间大厢房被辟作阅览室,上千本书刊静静立在书柜中,等待喜爱诗书的人与它结缘。大厅右侧的那处小阁楼,楼梯口上方悬有一块红底白字的匾牌,上书“骨与朵——冷盈袖藏书阁”十分醒目,这里将是藏放国内外经典诗集以及著名诗人们亲笔签名赠书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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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中秋节前夕,我又一次前往田庐文创园作客。这一次我是作为受邀的县域嘉宾,出席一场八婺诗人群贤毕至的中秋诗会。那夜古色古香的宾德堂成了坛头村的“会客厅”,大红灯笼高高挂起熠熠放光;老石板铺就的天井里的月洞门上,书法家的一幅对联墨迹苍劲洒脱;一丛观赏竹满目生绿养眼悦心,这与这场以诗与歌交响的晚会氛围十分相谐。当夜虽缺皓月当空,但来自金华各地的诗人的倾情吟诵,和《田庐诗歌》、《月满西楼》等名曲的器乐演奏,让美丽的月光盈满了每个人的心田。一首诗就是一个月亮,从此诗歌不再遥远。村民们也兴奋地加入了“从来见过”的高雅活动,品尝一道鲜美的文化大餐,欣赏家门前的这抹新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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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田庐,可蔽风雨;我有田庐,可致耕读。”这位年富力强的中年人领悟了“青山绿水就是金山银山”的真谛,作为在金华市四个入选A级景区样板村之一的坛头村首个落地项目,田庐人提出了“质朴、自然、回归、耕读”的理念,得到了县镇村领导的赞赏和支持,引发了浙师大美院师生的热情研讨。
行文至此,我又想起了他写下的另一首题为《田庐的模样》的诗:“这是一个叫坛头的小乡村/流经村旁的白鹭溪/还是那样清澈/溪底的水草/长成康河的模样/远处的山峦/有白鹭飞过的痕迹/你站在桥上/看夕阳西下/听松涛阵阵/望月上柳梢。”
从田庐飞出的一片片诗笺,似白云似芦花似青峰似绿水,携着一曲遥远的田园牧歌,扑入你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