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伟
12月,对潘漠华来说是个十分特殊的月份,既是他诞辰的月份,又是他牺牲的月份。谨以此文纪念潘漠华烈士。
——题记
一个早晨,在晨光熹微中,我陪同一位友人驱车前往离武义县城二十多公里外的坦洪乡上坦村潘漠华纪念馆参观。以前,我曾来此参观过一次,这次算是重游故地了。
纪念馆设在一个四合院里,属明清建筑,估计当初也是大户人家。解放后曾是当地乡政府的办公场所。纪念馆介绍了潘漠华短暂一生的事迹和成就,陈列着他生前的一些照片、生活遗物、诗文著作以及各种纪念文章。每看到这些,我就禁不住心潮澎湃,浮想联翩。到底是什么力量使得像潘漠华这样的文弱书生毅然决然地投身到革命洪流之中,而且达到了百折不挠、视死如归的境界。
上坦村,原属浙江省丽水地区宣平县振武乡管辖,1958年宣平县撤销了建制,北面大部分乡镇并入武义县。所以,如今的上坦村归属金华市武义县坦洪乡管辖。上坦村依山傍水,一条坦溪流经全村,这条小溪是瓯江的源头之一。这里群山环绕,风景秀美,就是这青山绿水,孕育了潘漠华这样一颗不朽的诗心,一个不朽的灵魂。
在上坦村,还留有潘漠华的故居,就在离纪念馆不远的地方,也是几间砖瓦房屋,但已是显得幽暗破旧。1902年12月6日,潘漠华在这旧屋里呱呱坠地,来到这个世界。他从小在这里玩耍嬉戏,度过他的童年;在这里,他挑灯夜读,学习知识和道理;在这里,他编织自己的梦想,规划自己的人生方向。他的父母,为了让孩子上学,勤于劳作,省吃俭用,希望他们的孩子能够学业有成,知书达理,走出大山,出人头地,衣锦还乡,光宗耀祖。
我站在潘漠华的故居前,看着那破旧欲倒的旧屋,就如同看到在天津市郊的既小又十分简陋的潘漠华之墓一样,让人感到一阵心酸和悲凉。
潘漠华,原名恺尧,学名训,因在家里兄弟中排行老四,故又称潘四,漠华是他1920年考入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读书时开始写新诗取的笔名。“湖畔诗人”之一的汪静之回忆说:“他跟我说过,改名漠华,是因为中国像沙漠,他要在沙漠中开花。”所以,后来汪静之在《潘漠华烈士赞》中写了这么一首小诗:
你说人间像一片沙漠,
你立志要在沙漠里开花。
决心要把沙漠美化,
取一个名字叫“漠华”。
潘漠华啊,潘漠华,老天铸就了你一颗诗人的心灵,取个笔名也这么富有思想,这么富有诗意,这么富有激情。
记得有位哲人说过,一个有才华的人,就像一颗生命力很强的种子,随便到哪里都能生根开花,结出丰硕的果实。潘漠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是一个文学家,他具有文学家的气质和才华。他出生在山沟沟里,六岁开始在村里读私塾、上小学,十三岁考入宣平县立师范讲习所,十八岁考入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在杭州,他受到了新文化运动的熏陶,开始尝试用白话文创作新诗。1921年10月,在他的倡导下,与同学汪静之、柔石、魏金枝等人发起,在杭州成立新文学团体“晨光社”。聘请朱自清、叶圣陶、刘延陵三位老师为顾问,潘漠华和汪静之为干事,并以《新浙江报》的“晨光”副刊为阵地,发表体现新文化、新思想的文学作品,抒发青年知识分子的激情,对推进当时浙江的新文学运动,发挥了重要作用。
1922年3月,青年诗人应修人从上海来杭州春游,潘漠华、汪静之、冯雪峰与应修人四位青年诗人在湖滨聚会。他们游览西湖,畅谈新诗,交流诗作,并于4月4日组织成立“湖畔诗社”,合作出版他们的白话诗。当年出版诗集《湖畔》,收录了潘漠华的新诗16首,第二年出版《春的歌集》(湖畔诗集二)又收录了潘漠华的新诗52首,其中有23首用若迦笔名。由于他的诗作歌颂光明,揭露黑暗,能够大胆抒发年轻人的爱情与向往,曾经得到鲁迅和朱自清两位先生的赞赏和支持。读者称赞他的诗歌,形式活泼,格律清新,充满生活气息。在诗歌中,他热烈地歌颂阳光(光明):
晨光
晨光从云托着的太阳里射出,
透过迷茫的大气,
照映在每一个底身上手上,
跳着在每一个胸腔里底热血:
紫薇也点头了,
乌桕也欠伸着揺伊底红衣了,
玉兰也揉着伊底眼睛了,
蔷薇也高兴得舞起来了,
呵一切——一切都从梦里醒来了!
于是诗人微笑了!
从久愁着的枯湿的脸上,
涌出欣悦的有希望的笑的花了!
他真诚地歌唱亲情:
离家
我底衫袖破了,
我母亲坐着替我补缀。
伊针针引着纱线,
却将伊底悲苦也缝了进去。
我底头发太散乱了,
姊姊说这样出外去不大好看,
也要惹人家底讨厌,
伊拿了头梳来替我梳理,
后来却也将伊底悲苦梳了进去。
我们离家上了旅路,
走到夕阳傍山红的时候,
哥哥说我走得太迟迟了,
将要走不尽预定的行程;
他伸手牵着我走。
但他底悲苦,
又从他微微颤跳的手掌心传给我了。
现在,就是碧草红云的现在呵!
离家已有六百多里路,
母亲底悲苦,从衣缝里出来,
姊姊底悲苦,从头发里出来,
哥哥底悲苦,从手掌心里出来,
他们结成一个缜密的悲苦的网,
将我整个网着在那儿了!
他也热情地歌唱真挚的爱情:
七里泷的歌者
远远几幅白色的布帆,
挂在凝静的江山晚景里。
沙鸟飞掠过又飞掠回,
泷中只剩有江水唱出的曲声。
山对山隔江痴坐,
又相向流泪。
他,歌者,
从山脚下破庙里出来了。
看看茫茫暮色下的石道上,
杳杳无人来往,
他横着笛儿吹了,
放下笛儿歌了,
夜幕自山顶垂下,
他渐渐隐入迷离的暮霭里。
看不见了他,只听得他底歌声;
江水波去也许有波回,
岸草黄了也许能再青,
爱人呀!只是你,只是你一去不回头!
你睡卧在飘流海上的扁舟?
你踯躅在乱草长满的山丘?
只我巾上留得你底泪痕,
只我心头留得你温存的影。
只斜风细雨下的南北路头,
仿佛飘游着你的魂灵。
爱人呀!你归来!
我颊上底的泪待你归来揩;
待你归来整理我的衣襟。
爱人啊!归来!
你追踪我的笛声归来!
你追踪我的歌声归来!
潘漠华除了写新诗外,还进行小说和散文的创作。如果说他的诗歌主要是歌唱光明,歌唱希望,歌唱爱情,那么,他的小说主要是反对封建,反对压迫,反映底层民众的苦难。他的第一篇短篇小说《乡心》发表于当时的《小说月报》。他一共写过九篇短篇小说。1957年,冯雪峰为《应修人潘漠华选集》一书写的序中,认为潘漠华的《人间》、《冷泉岩》是中国“五四”以后短篇小说中的杰作。
如果潘漠华自始至终都怀着一颗文人的心,也像徐志摩那样陶醉在“我也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的意境之中,也许他可以创作出更多更优秀的诗文,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占有更多的篇章。但是,他偏偏还另有一副侠骨心肠,生就一颗追求真理、追求理想、勇敢顽强的灵魂,他还是一个百折不挠的革命家。
1924年8月,潘漠华考取北京大学文学院预科。在北大,他开始接触李大钊等革命家,开始接受马列主义思想的洗礼。他具有强烈的爱国思想和民族自尊心,他憎恶社会的黑暗和军阀的统治,毅然投身到学生运动之中,冲锋陷阵,义无返顾。他于192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尤为让人敬佩的是,他亲眼目睹当时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局势,毅然决然地离开北大到武汉参加北伐军,在北伐先遣军第三十六军第二师政治部担任宣传干事。他一面组织政工人员开展宣传鼓动,一面参加战斗,在北伐军官兵中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以后,潘漠华转入了“地下”工作。他以中学教员等身份作掩护,辗转于家乡宣平、杭州、上海、武汉、开封、厦门、沧州等地开展革命活动。1930年4月,他与段雪笙等人开始筹备组建北方“左联”。他亲自起草了北方“左联”的《理论纲领》、《行动纲领》和《成立宣言》等文件。1930年9月18日在北平(京)大学法学院召开了北方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大会,他和段雪笙为执委会的主要负责人。他从筹备北方“左联”开始,直到1933年6月,先后担任了三届主要负责人。
1932年12月,潘漠华受党组织的派遣,担任中共天津市委宣传部长。他一方面要在天津从事地下党的工作,一方面又要在北平开展北方“左联”的革命活动。据当时与其共事的同志回忆,潘漠华在生活方面十分简朴艰苦。他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经常穿一身浅蓝或灰色大褂,脚穿一双破皮鞋,冒着随时都可能被逮捕甚至被暗杀的危险,在北平和天津之间辛劳奔波。工作忙了顾不得吃饭时,就买两个烧饼,喝一杯白开水。有时白开水也没有,在马路上手里拿两个烧饼,一边吃一边走。我们现在想想,他们这些革命家一不图名,二不图利,为了民族的独立,人民的幸福,国家的富强,舍生忘死,勇往直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真是既让我们这些后人感动不已,也让我们这些后人感到扪心有愧啊!
潘漠华在从事革命活动中,曾经五次被捕,前几次都被地下党营救出来。1933年12月,他在天津领导“左联”工作,因为叛徒告发,他又一次被捕。在狱中,他遭受了各种酷刑的摧残,面对穷凶极恶的敌人,他坚贞不屈,以惊人的毅力,熬住了酷刑的折磨,始终不吐露一点党的秘密。1934年12月24日,潘漠华在狱中被残忍杀害,永远离开了这个他为之奋斗的世界,年仅32岁。山峦无语,江河呜咽,愿英烈与江河同在,与青山共存。
潘漠华不愧为一颗优秀的种子,文学创作硕果累累,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留下了光辉的一页;革命生涯,可歌可泣,在中国革命史上写下了不朽的篇章。
潘漠华的一生是短暂的,然而,他留下的作品却是永恒的,他为中国革命而献身的精神是不朽的。刘尊棋同志的四句诗是对他短暂而不平凡的一生的最好概括:“吟哦湖畔意气高,笔扫千军志未消。立马塞上拒仇寇,饮恨津门溅血潮。”
今天,在熟溪河畔,熟溪桥边,有一个潘漠华广场,广场上矗立着一尊潘漠华烈士的铜像。他端坐在花树丛中,面朝东方。远处有巍峨的壶山守护,近处有潺湲的熟溪相伴。我抚摸着他强健的腰板,挺立的胸膛,有力的臂膀,心中充满了力量。他手握书卷,目光如炬,注视远方。“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当年,他未能看见共和国的诞生,未能看到新中国的成长,我想,如果英魂有灵,铜像有知,他定能看见共和国正在崛起。现在,我们可以告慰英烈:如今的共和国正行进在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的正确道路上。
明天的早晨,又将从东方升起一轮朝阳,熹微的晨光又将照耀大地,把英烈的铜像照得闪闪发亮,开启崭新美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