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志刚与鲍仕才在国宝出土遗址现场
涂志刚与文保员徐希晨夫妇多年后再相聚
□记者 吴杭欣 俞鸽
光，藏于地下
我县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一方水土养育了许多文人志士，亦蕴藏了许多精致宝物，其中有一对婺州窑堆塑精品让人啧啧称奇。在武川大地上静静躺了千余年，终于在1994年重见天日的它们，甫一出世便惊艳世人，成为武义县博物馆现存的镇馆之宝之一——三国伎乐五联罐。
这对婺州窑最具代表性的堆塑精品，价值早已被世人铭记于心，但它们的“出生”故事却鲜为人知。1994年，我县推进建造金温铁路，标志着武义无铁路的历史从此终结，一时间建筑工人们热情高涨，四处都是机器运行的轰鸣声。这一年的2月26日，时任武义县博物馆馆长的涂志刚骑着自行车到履坦附近考察，前不久他刚接到任务，要做好铁路沿线的考古工作。据悉，金温铁路经过履坦部分的线路地基土质好、地势平，又是宋代婺州窑生产区，路段出现需要发掘的文物遗址可能性较高。那一日，涂志刚在日常巡查过程中，偶然经过履坦附近的棺山，看见有一台大型挖掘机正在进行作业，他感到颇为奇怪，该路段并不是铁路经过的地方，无需修建路基。一番询问之下，才知因为棺山附近公路与铁路相交，为保障安全畅通，公路需要改道约100米。
世事难料，不曾想，这一改道竟翻开了武义国宝出土新的一页。涂志刚环顾四周，发现改道的这100米区域内土质松软，栽种着果树，地势向南倾斜，古墓的存在性极大。他立刻停下脚步，与施工队交涉，但施工队时间紧、任务重，一时间也不能完全停工，再三沟通之下，工程队终于退让了一步，允许涂志刚带领考古团队进行抢救性发掘工作。但同时施工作业也不能停止，考古队发掘到一个墓，施工队就让一个墓的位置，就这样棺山古墓的发掘工作便风风火火地开始了。
当时通讯设备落后，涂志刚急冲冲赶到履坦镇上才联系上博物馆的同事，让他们立即带考古工具来到棺山。另一边，为了赶进度，他又找了履坦一村的文保员徐希晨，雇了6个民工一起开展抢救性发掘工作。“当时我们探沟挖下去，很快就发现了第一个墓葬，随后又陆续发现了多个墓葬，从墓葬的墓砖可以看出是晋墓，一下子就把大家伙的干劲提起来了。”涂志刚回忆起当年的场景，还久久难以平复。“从2月26日到3月3日，短短几天里，我们就清理了四座晋墓，出土文物33件。”三月初的武义，春寒料峭，但丝毫不能降低考古队的热情，“那个时候，国家刚实行双休制度，但是我们考古队都自愿放弃了双休的时间，在发掘现场努力工作。”惊喜一个接一个，3月15日，考古队又发现了两个墓葬；3月27日，发现古墓的数量增长到了8个。这8个墓葬出土了三国、西晋、东晋时期的各类器物共90件，有金器、铁器、瓷器、玉器等，大多以青瓷为主。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两件，正是从第7号、第8号墓葬出土的三国伎乐五联罐。在涂志刚记忆里，这两座墓相距约50米，但两件器物大小相似，工艺相同，顶端堆塑人物也恰好是一对，他估摸着应是出自同一工匠之手。
“我从来都没见过这样精美的文物，那一次让我见到了这对五联罐，真的特别激动。”年逾80的徐希晨回忆起当时的情形，语气中难掩兴奋。当时，身为文保员的他为了保护出土文物以及古墓的完整性，连续一个月吃住都在挖掘现场，甚至举家都参与了文物挖掘工作，他的妻子听闻故人来访，采访当日特地从外面赶回家中，握着涂志刚的手，久久不能放开。“那段时间的经历真的令人难忘，附近的人知道这里有文物，都很好奇地前来观看，他们以前也没见过这么精美的东西，有些不怀好意的人甚至在半夜偷摸来到挖掘现场，想看看能不能捡漏。为了保护出土文物，我就在土坑里弄了一张简易的床，方便晚上看管。”年迈的徐希晨回忆起自己参与过这么一场护卫国宝的“战斗”，那段与国宝共处的日子，时至今日还在他记忆里闪闪发光。
你好，欢迎回家
1995年1月25日，正是寒意料峭时节，风裹挟着武义江履坦段的雾气飘飘然游向了黄浦江岸，牵引着正要“出嫁”的三国伎乐五联罐找到安家之处。武义到上海，近350公里的路程，一场缔结了24年的“婚约”从国宝出发的那刻起正式生效。
时间倒拨回1994年6月10日，武义履坦棺山出土的三国墓引发众人关注，时任上海博物馆副馆长的汪庆正怀揣着激动的心情来到武义，参观出土文物展览。一眼千年，当汪庆正漫步展厅见到三国青釉伎乐五联罐时，仿佛透过它看到了数千年前人稠物穰、商贾云集的繁华场景，看到文化求同存异、兼收并蓄的黄金时代。“我参观过很多市、县级博物馆，不少是挂几件书画，放几件文物、工艺品就算是展览，但像你们这么高水平的婺州窑系列陈列展览却从未见过，连说明都是中英文对照的，真的很了不起！”对展览赞不绝口的汪庆正更是将自己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刚出土的两件五联罐上。
“他们那时候看到这件宝贝可激动了，说它的制作工艺精良，胎釉结合良好、厚实滋润，是武义婺州窑最具代表性的堆塑精品。”涂志刚回忆起当年的场景，自豪之情溢于言表。彼时的上博刚刚搬迁新居，一应展厅都还在如火如荼地建设中，五联罐的珍贵历史价值让汪庆正兴起了收购之心，甚至表示即使不能收购，有偿借展也可以。“上博那么大一个国际性博物馆，里面几十万件藏品哪样不珍贵？即使这样，他们还是对我们县出土的这对五联罐青睐有加，我们多自豪啊！”为了将五联罐“收入囊中”，当时的汪庆正多次往返上海、武义两地，跟我县政府反复交涉，拳拳之心让人难以拒绝。“当时的副县长、文管会主任傅美桃，文化局局长陈锐安和我得知上博想要收购的消息后，便想着还是要前往一趟省文物局，一方面是为了做好这对五联罐的鉴定工作，另一方面也是去请示是否要将文物出售给上博。”即使过去了二十余年，涂志刚犹记得那日的点滴细节。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但得到的结果却更让人惊喜万分。文物鉴定专家朱伯谦和汪济英教授在鉴定完这对五联罐时十分激动，“这可是婺州窑的典型器物，独一无二，即使是稍有破损的那件都可以定位一级文物，更遑论完整的那件了。”留下文物，只借不卖！省政府得知结果后，当即拍板决定，要将文物的根留在当地，让当地的人民探寻它的历史轨迹，解锁当地文化奥秘；同时，也让上海这座城市成为文物展陈的窗口，让全世界的人民一同见证它的过去与未来。1995年1月25日，三国伎乐五联罐坐上了前往上博的“花轿”，这一走，便是17年。
十余年的时间转瞬即逝，2012年，武义博物馆负责人回访上博，回访的一行人望着近在咫尺的五联罐，陷入沉思，他们明白五联罐在上博已然成为了一扇能真正展示武义悠久历史文化的宣传窗口，其价值不言而喻；另一方面，考虑到当时的博物馆展陈条件有限，无法给予国宝最好的保护，经双方协商，报县政府批准后，武义博物馆同意了上博的续借请求。
时间飞逝，故事也终将走向结局，2019年，武义县博物馆新馆落成。怀揣着紧张又兴奋的心情，县博物馆迎回了暌违多年的国家一级文物——三国伎乐五联罐。“我高兴啊，特别高兴，国宝回家了，我们自己的历史故事也让本地人来看看！”这一刻，当年的亲历者涂志刚感慨万分；这一刻，立足国宝面前的我们，仿佛仍能听见这凹脸高鼻、浓眉大眼的胡人，手中吹着的毕栗曲调悠扬，穿过数千年的岁月长河，带来最诚挚的问候。
“你好，我回来了。”“你好，欢迎回家！”
嗨，我是三国伎乐五联罐
耳畔传来匠人们的阵阵欢呼声：“成功了，成功了！”我在一片嘈杂声中缓缓睁开了眼。身旁是和我一起被挖上来的兄弟们，如今它们一个个都变了模样，盘口壶、罐、盆、碗、碟……千姿百态，好不有趣。那么我呢？我又是何等模样？
“嘿，你瞧，你这上头可呆了好些人呢！中间那个跟之前码头上走过的胡人长得还挺像！”盘口壶仔细打量了我一番，还未等我细细想来，周围的兄弟们将我描述了个遍：葫芦状，丰肩鼓腹、平底；中罐略高出，圆口、平唇、直沿与其下部的四个小罐堆塑成凹脸高鼻、浓眉、圆眼的络腮大胡子男性头像，中间的男性端坐手持毕栗。周围罐状的四个俑稍低一头，正面左右二人对面坐着，一个在吹排箫，一个和着音乐的节奏用双手在打拍子；正面两个罐子中间还塑着一位随着音乐舞动身形的人，下层瓶腰肩部一周堆塑有身着胡服头戴胡帽的人物和几只小动物。
原来如今的我长这样，犹记得，我在的那片土地叫棺山，附近水系发达，往来商贾无数，既有归乡客打马从旁经过，也有远道而来的异乡人乘船而至，时常还有跟我如今一般模样的西域客人翩翩起舞。听人说，之前北方打仗了，乱得很，他们为了避难举族南迁，但是作为游牧民族的他们尚未学会农业生产，只能以民俗娱乐作为谋生手段。就好像我身上堆塑的这样，在繁华大街一隅，胡人们吹着家乡悠扬的曲调，一起欢歌起舞，美不胜收，想来匠人也是忘不了那样美好的场景，才忍不住烧制了我。
说起来，烧窑这门手艺，在我们这里可是一等一的功夫。自秦汉以来，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为了生产生活的便利，便在老祖宗的技艺上不断加以改良，烧制罐、碗、盆、碟、水盂、盏托、瓶等器皿的泥土胚胎供给日常所需。巧的是，我们附近也有一大堆烧窑的，所以大家生产出来的器物在种类与造型上大多相似，但我们土质不一，因此烧制出来胎色较深，呈深灰色或紫色，釉色青黄带灰或带紫，釉中还呈现星星点点的奶白色。慢慢的，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瓷器演变为一种商品性生产，各地烧制出来的产品都作为商品出售。因此瓷窑里出来的品种花式日益复杂，也越来越适应本地人民生活和社会习俗所需。
“它做出来可不容易呢，这可是小老儿得意之作！”制作我的匠人开始讲述我的“变身”历程。我本来是棺山附近含铁量较高的红色黏土，被工匠巧手塑模之后，装入模具进窑烧制，听他说如果是一般的木材做燃料，窑温远远不够制作出我，于是他便用了附近山林的松木作为燃料。松木燃烧后滴落的松油不仅能使窑温变高，还可以使我的胚胎表面富有光泽感。出窑后，工匠用白色化妆土装饰我，使我的釉面滋润柔和，釉色在青黄中泛出细微的褐色。“制作一只上等的瓷品，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不仅对窑泥要求极高，对工匠的技艺要求更是严格，真是上天保佑我啊。”思索着自己的价值，我被摆到了货架上等待有需要的人家前来购置。不久，附近有户人家长者逝去，他们买回了我，在我的身体里装满了粮食，带着“五谷丰登”的吉祥寓意，葬入主人的墓穴。人们多讲究“事死如事生”，作为冥器的我，承载着他们对另一种生活方式的期望，随着墓主人一起下葬。一抔又一抔的泥土掩盖了光线，我陷入沉睡。
数十万个日月更迭，我在黑暗中听过雨雪飘落的细碎声响，也听过小动物们讲述外面跌宕起伏的历史故事，何日再见光芒？蕴藏在体内的粮食早已随着年岁消失化作一抔黄土，我仿佛失去光泽，也仿佛未曾改变容颜。轰隆隆、轰隆隆……是雷鸣吗？是地动吗？“看，这是一件宝贝啊！”我睁开眼睛，见着了另一个匠人。嗨，是我，你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