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硕
在人类创造的诸项艺术中,上天对戏曲表演是较为吝啬的。那莲步缓缓、水袖飘飘、朱唇轻启时的金声玉振、回眸一笑时的百媚俱生,都只存在于一瞬间,只有在场者可心领神会。在现代摄影技术发明出来的几千年中,有多少戏剧天才在舞台上粉墨亮相,美在一时绽放,便如烟花般散了,消散得似乎无迹可寻。
清末,北京南城的戏楼里正好戏上场,稳重大气的老生,英姿飒爽的武生,娇媚多姿的小旦,滑稽诙谐的丑角,生离死别、悲欢离合、家长里短、云狗沧桑……幕起了,皮簧梆子响了,龙套在台上翻着筋斗,角出来了,咿咿呀呀开始唱了,幕落了,戏散场了……
台下的人中,有一个叫沈容圃的画师,在幕落人空的戏楼里久久不去。曲已罢,那余音犹在他心中萦绕。他的心动了,举起了画笔。也许是幸运吧,那个瞬间被留下了。
于是,便有了《同光十三绝》。
这是当时的明星图谱,十三人是同治至光绪朝舞台上的名角:郝兰田(老旦),张胜奎(老生),梅巧玲(旦角),刘赶三(丑角),余紫云(旦角),程长庚(老生),徐小香(小生),时小福(旦角),杨鸣玉(丑角),卢胜奎(老生),朱莲芬(旦角),谭鑫培(老生),杨月楼(老生),他们代表着正在崛起中的京剧那群星璀璨的晨空。从乾隆时四大徽班进京起,经历秦徽合流与徽汉合流的两次革新,这个剧种不断吸收南腔北调的优势,脱胎换骨,终于在京师取得了主导地位,取代昆曲,独尊剧坛。日后,它将被命名为“京剧”,成为这个国家戏剧精髓的象征之一。
纸上,留着那十三个人的妆容,生旦末丑,喜怒哀乐,他们犹在戏中。风吹过,那悠长的吟唱又起,只是,心声谁知?
长庚照此夕
《诗经》曰:“东有启明,西有长庚。”长庚星升上西天,满天星斗逐渐在夜的舞台上闪亮。
许是命定,京剧的辉煌将由这个人开启。
程长庚,后人尊其为“京剧鼻祖”、“剧神”、“伶圣”。他是三庆班、春台班、四喜班的总管,艺人团体组织“精忠庙”的庙首,谭鑫培、杨月楼、卢胜奎都是他的弟子,同光十三绝竟多半与他有关。
程长庚是全才型人物,十门角色都能拿起来,老生、武生、小生、净角及至旦角都能应付自如。他的唱腔沉雄爽朗,身段端凝肃穆,在时人描述中,他扮演的伍子胥“冠剑雄豪,音节慷慨,奇侠之气,千载若神”。
而他的事业非只这些。
在旧时,唱戏是贱业,一入乐籍,那额上便被打上低人一等的烙印。
程长庚是理学家程颐的后人。因家境贫寒,年少的他不得已坐科于一个徽班,从而走上这条坎坷之路。
因为唱戏,族谱不得入,定下的亲事被悔,母亲因此病故,大办丧事竟然遭到杖刑之苦。每次上台,台下喝彩声雷动,谑笑之后,仍是深深的不齿。一次,程长庚因不愿与权贵穆彰阿苟合,就遭到鞭刑百下,并且锁到了穆府戏台柱子上以示侮辱。
世人的轻慢鄙夷,纷如乱雨,要剥蚀掉那点为人的自尊。
而他,要争取的便是这点为人的自尊!
他给寓所命名为“四箴堂”,四箴,即理学所称的行、坐、视、听。行不可卑、坐不可屈、视不可斜、听不可偏,他是一个戏子,但是他堂堂正正!
《清稗类钞》中记载,程长庚“性独矜严,雅不喜狂叫”,如果有听客在听戏时喝彩叫喊,他便直接走掉。看他戏的人,必须举座肃然,哪怕皇帝也是如此。舞台上,他扮演的那些忠臣义子慷慨激昂,此时此景,他要求他的观众去静静思量。
鸦片战后,国耻昭然。程长庚痛感时事,谢却歌台,闭户不出。友人劝他且登台以解生计之急,他说:“国蒙奇耻,民遭大辱,吾宁清贫亦不浊富。何忍作乐歌场!”言毕,潸然泪下。殷殷忧国之怀,谁言伶人不知亡国恨?
程长庚的价值在于,他把尊严带入戏曲业。有尊严地活着,有尊严地演戏。这个目标却要几代人去完成。他能做的,都做了。
1882年,70高龄的程长庚在演出时口吐鲜血而亡。
长庚星落了,前路漫漫。
月满西楼人独倚
程长庚过世后,继承三庆班的是他的高徒杨月楼。杨体魄魁梧,玉立亭亭、艺兼文武,演技扮相俱为一时之绝,当时即有有“天官”之誉。同治末年赴沪演出,即轰动上海滩,满城若狂,非为看戏,只为看杨月楼。
而他更著名的事迹却是一桩情案。
想来也是一段良缘。杨月楼在沪上演出,他的仪表气度赢得了一名韦氏少女的芳心。那位勇敢的少女修书以述思慕,欲订婚约。杨月楼初不敢,后来在两家母亲的作伐下应允这门婚事。
故事到现在,美丽如镜中花。但是世事永不会如此美满。杨月楼与韦氏女之间隔着一重铁壁——良贱不得通婚。
于是,在迎亲的路上,韦家叔父以此为由坚予阻拦。未遂,便一纸诉状将杨月楼告上了公堂。杨月楼被当堂施以严刑,敲打胫骨百五,韦氏女被掌嘴二百。此段风流案一出,立刻传遍闾阎巷陌。优伶一向被视为贱民,而韦家则不仅属良家且捐有官衔,这样的婚配不仅是门不当户不对,更被认为是对礼法的无视,遭到了卫道士们的口诛笔伐。那铁壁是难以逾越的。前辈程长庚当年曾如此苦心孤诣以求尊严,而当铁壁向杨月楼倾压下来时,他仍然是如此无能为力。
结局似乎太过戏剧化,最后澄清冤屈的人是慈禧太后。不过,了断此案却是糊糊涂涂,那些制造此案之人未受到一点影响,依旧高楼美酒,夜夜笙歌。而杨月楼的妻子韦氏,被其父逐出家门不知下落。
月满西楼,只是长向别时圆。粉墨卸尽,铜镜里却是何人容颜。
借得梅花一缕魂
几乎每一个入伶业的人都有一段无奈的往事,梅巧玲也不例外。道光十年至咸丰十年间苏北的水患,导致无数人家沦为赤贫。梅巧玲6岁时被过继给一户人家做义子,此后又被卖到了戏班作学徒。学徒生涯是饱浸血泪的,性情暴躁的师傅动辄打骂,梅巧玲的掌纹都打平了。幸好“醇和堂”班主罗巧福不忍心他如此,将其赎出,收为弟子。遇到伯乐的梅巧玲刻苦学戏,除昆旦戏外,青衣、花旦戏皆有所成,不久就成了四喜班的名角,入宫为太后唱戏,红透京城,并且担任北京四大徽班之一“四喜班”班主。
苦寒中来的梅巧玲要做些什么了。梅巧玲未受过正规文化教育,但他却好学不已。于演戏之余,刻苦自修,于书画诗赋金石皆有所得。腹有诗书气自华,诗书的熏陶使他自有儒雅端庄的气度,时与文人雅士切磋唱和,交游甚谐。
他努力革除恶习,以仁爱对待全班上下。对于朋友,也是急人所急,其义断金。他有位朋友谢梦渔是探花郎,两人情同莫逆,若谢有窘迫处,他总是赠金以济时困,谢去世后,梅巧玲亲来吊祭。取出一把借据,计有三千余两,却尽皆在灵前点的白蜡烛上焚化了。梅巧玲在谢梦渔的灵前徘徊良久,才黯然而去。其情真谊挚,令人动容。
《清代燕都梨园史料正编》中云:“《明僮合录》书梅慧仙亦有焚券事,士大夫奈何不愧之。”令士大夫惭愧,在一个视伶人为贱的社会里,他做到了。卓出才华和高洁品德,使他赢得了人们的尊重,这是对一个平等的灵魂的尊重。伶界几代人所汲汲追寻的尊严,他做到了。
1882年梅巧玲逝世,年仅41岁。根据他的遗命,他被葬于京师东某村,墓上植梅三百株。那质本高洁的梅花,似乎在诉说他一生的追求与结果。
后话
时过境迁,同光十三绝的风华如一季春落了。那记录着绝美一瞬的《同光十三绝》画也几易其主,后来被十三绝之一的梅巧玲的孙子梅兰芳珍藏。梅先生去世后,此画被献给了国家。
1905年,丰泰照相馆于琉璃厂的土地祠,为十三绝之一地谭鑫培拍摄了《定军山》片段,该片成为中国电影史上的第一部黑白无声影片。从此,戏曲表演艺术不再是倏然而逝的烟花,那抑扬顿挫的唱腔,那矫健抖擞的身段,将以鲜活的形式铭刻入人类的记忆。
缓缓地,那黑白的影像开始生动,铿锵的锣鼓响了,踱着方步的主角出来了,那一旋身,一亮相,一颦一笑,尽得风流。
曲罢,人不知何在,余音嘹亮,尚飘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