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的樟树
第一章:荷琳出生
(接1月5日6版)大人一听见荷琳说许多牛,就清楚日本骑兵正在经过,大家都高度紧张。童荷蓉抱起妹妹,觉得妹妹太可爱了:
“那是马,不是牛,马是跑得很快的。路上走的都是日本人。”
“姐姐,好多好多马。”
“是的,是从下面走上去还是上面走下来?”
“从上面走下来,往我们村那边走的。”
“大家不要发出声音。”
一位长辈压低声音提醒大家。
到了下午日本骑兵才走完。
“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日本侬。”
确定大路上已经没有日本人,大家才敢下山。
前段日子,仙溪两岸的村民天天逃日本人,有的人家米缸里被日本人拉进大便,大家都说他们坏死了。有的人家的大水缸被日本人敲破,厨房到处是水,幸好房屋没有被他们放火。
据说这批日本兵是攻打衢州后,从龙游行军到宣平再到武义,从武义经过丽州的秀岭镇而赶往丽州县城的,他们在武义经过一个山村时,发现村里有许多活猪,于是安营扎寨,杀光了村里的所有活猪,部队饱餐一顿,当夜全体官兵上吐下泻,第二天大家都没有力气赶路,这样不但耽误了追赶国军,还差点全部命丧黄泉,直至增援部队赶到,他们在那里整休几天才活着性命回来。
由于日本部队控制浙江,当地村民的生活受到极大影响。
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浙赣会战结束后,父亲童华清终于回来一次,那时,四岁的荷琳暂时寄养在小姨家,小姨嫁到处州雪峰山区,雪峰山区是在秀岭镇往西进去,
翻过秀岭镇马岭之后走一天羊肠小道才到的地方,童华清只回来一、二天,事先没有通知,也就不可能安排人去接女儿回来见面,就是有人接,崎岖山路来去都要两天时间,特别忌讳的是属龙的荷琳和属兔的童华清按照日子是犯忌相冲的,在这个战争岁月,他们父女俩就毫无奇怪地错过了见面机会。
3
民国三十四年暮春,抗日战争结束前夕,荷琳和小朋友在村旁的大榆树下玩游戏,沉睡一冬的大榆树,树干粗大挺直,高入云霄,树根处要十几个小孩子才能合抱,榆树树皮又薄又细密,树大枝细,非常强壮,是这个村的标志。现在,原来光秃秃的细密枝条在春雨的滋润中刚刚挤满淡绿色的碎花,枝条都被密密麻麻的花团压得沉甸甸的,这个时候再古老的树都显得是最美最生机勃勃的时候,小孩子特别喜欢在这样的树底下玩耍,玩得常常忘记购买油盐酱醋忘记回家。她们玩得正欢,这时村庄弄堂里一位金桂露阿婆急速朝大榆树走过来,老远就喊道:
“荷琳、荷琳,你爸爸回来了,快回家。”
金桂露阿婆一路重复着,快到榆树下,小孩子们才抬起头。
听见金桂露阿婆叫自己,说父亲回来了,荷琳心里很冷淡,顺着别人看的方向,看见北面村口有几个穿制服的军人,骑着高头大马进村,小路上扬起白茫茫的尘埃,尘埃漂浮在深绿的半山间,就像一条柔软的优美浮带,浮带慢慢扩散,又像一层薄雾,在茂绿的山区,这是很养眼的风景。
六岁的小女孩,当然能明白“父亲”是一个什么符号,却不明白“自己的父亲”与“别人的父亲”有什么天然之别。从未见过自己父亲的小孩,“自己的父亲”和“别人的父亲”是同一种概念,此中,她还没有浸透自己的感情,也感觉不到父爱是什么,今天给她的印象就是一路弥漫,漂浮在绿色山腰的如白色丝带般的尘埃,还有那马蹄的声音,以及很少见到的骏马和几位穿军装的军人,给她留下的是惊慌、恐惧、可怕、不可理解的、隔阂的。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父亲的荷琳不理会金桂露阿婆的心情,想回头再玩自己未结束的游戏,可别的小孩子们随着马蹄声都跑到那边村口去了。于是,她有些怒气,继而失落,心里很不开心,重重地快速地蹲下去,伸手抓了一把细沙,甩得老远,散了一大片,差点撒到金桂露阿婆的身上。幸亏金桂露阿婆躲得快,下意识地背过脸。
荷琳丝毫没有雅兴去看她父亲,好像叫她去看别人的父亲似的,不知道为何她没有强烈的渴望,这种渴望需要亲情堆积,她没有。她独个儿默默地玩着从水沟里捞起来的细沙,堆积成她想象中的小房子,甚至是菜园(她非常渴望有一块自己的小菜园,因为她家的菜园在坟墓边,自她懂事起就格外害怕)。
“阿琳,爸爸回来了。快回家。”
姐姐荷蓉经小孩带路找到了水沟边,有些愠怒。看见金桂露阿婆在,荷蓉很感激。
“姐姐,我不回家,我不回家,我要玩沙。”
荷琳很固执,头也不抬一下,她完全陶醉在自我幻想的世界里,游兴正浓。她想不通别人突然强加给她的东西——“父亲”。父亲与她的关系她不可思议,她也不想从中得到好处和安慰,因为她明白妈妈从他那儿得到的是“默默流泪、失眠和叹息”。由于刚才看见的一幕:灰尘、黑马及戎装,她反而觉得委屈、害怕。她哭了,哭得有些凄凉。对她来说,生活中除了妈妈、哥哥、姐姐就是她自己。自她有记忆起就这么几个人。除了母亲一把泪水,一把鼻涕和她讲许许多多古老的传说、故事、神话及父亲的事。妈妈都是这样说着说着,突然就听见妈妈哭了,要么是妈妈不停地咳嗽。今天忽地要给她增加一位父亲,一个和她不相干的父亲,这父亲要走到她身边、妈妈身边,妈妈不是要哭死了吗?她绝对接受不了。她每每走到家狗身边都会忐忑不安,而今天她看见比狗还大几十倍的和狗一模一样的骏马,更是令她畏缩、惧怕和拒绝,下一步不知怎么办才好。
荷蓉见妹妹无动于衷,蹲在地上发愣,就一把拉起她的手,荷琳却赖在地上不肯走,用冰冷冷的小手不停地抹着泪水,荷蓉又生气又发火,可一想到今天是父亲突然回来的好日子,便忍住了火气,一手拉着荷琳的小手,一手托起她的小屁股,用力一提,一下子就把她抱在自己的胸前,顺便用左手的无名指和小指夹住袖口拉了拉上衣袖,用袖背帮荷琳抹去脸上的泪水。
十四岁的童河蓉已经是一位修长的姑娘,出生在上海,生活在上海,曾在上海私立中西女子中学读书,那时大家都尊称她为小姐,抗日爆发,被迫和父母回老家,这些年已经尝尽人间的酸甜苦辣,懂得替父亲替母亲分担忧愁,照顾弟妹,也领悟到父亲不在身边的落寞,自从父亲回部队后,她就无法感受和父亲在一起的天伦之乐,多次做梦都和父亲相会,被父亲揉在怀里。荷琳刚出生的时候,河蓉多少次哭喊着要母亲去找回爸爸,哪怕天涯海角,哪怕刀山火海,她多渴望回到上海那样的生活,多渴望那时的无忧无虑。现在穿着戎装的父亲真的回来了,有一丝记忆也有一丝陌生,多想好好叫几声“爸爸、爸爸、爸爸……”,可是当她走到父亲面前却沉默得只轻轻地叫了一声“爸爸”,父亲还差点听不见,童华清张着嘴愣了一会才反映过来,马上“哎”了一声。荷蓉叫过父亲后,低着头,偎依母亲身边,倏地想起妹妹不在,和妈妈打了声招呼就跑出来找了。
荷琳似乎很委屈,不停地哭,但是,荷蓉自己何尝不想哭呢?真想痛痛快快地哭它几个小时啊,把四、五年来思念父亲的委屈统统哭出来,这时,被荷琳一哭,本来克制压在心灵深处的感情随眼泪不听使唤地奔涌出来,滚烫的泪像珍珠似地滚到荷琳的衣裳上,嘴唇不停地抽搐着。多少心酸多少个日日夜夜多少悲壮,常人是无法体验到的。她们小小的心灵不得不煎熬地感受这骨肉分离痛苦,甚至是生死离别的亲身体验。
荷蓉一边走一边咬紧牙关,不让哭声漏出来,这样做筋骨,身体反而不停地颤抖。
憎恨姐姐抱她回家的荷琳,发现姐姐偷偷地泣不成声,惊奇地不哭了:
“姐姐,你也不喜欢爸爸吗?”
荷琳的小手用劲地蒙住荷蓉的嘴唇,劝姐姐别哭。
“爸爸,琳琳回来了——琳琳,快叫爸爸,快叫。”
她们回到自己简陋的屋子,缓慢走到父亲面前。
荷琳没叫父亲。
荷琳打量这热闹异常的场面,显得不知所措。父亲端坐在床的左边,和乡亲父老们叙情,正说着抗日打战的事,围着的人的表情时而紧张时而放松。作为国民党的高级将领,现实的一切的一切,童华清显然很困惑。一会儿,笑容灿烂,谈笑风生;一会儿,脸上又乌云密布,说到未来,眉宇间透着傲气、豪气和杀气。他所在的部队是美式机械化装备部队,也是军队里面装备最精良的部队,是让日军闻风丧胆的部队,但是和日本人打战,确实是一场残酷的战争。日本人在浙赣战争中也曾经扫荡过仙溪两岸的村庄呢。
知道童华清回来,邻村熟悉的乡亲们都来问寒问暖,大家都抢着叙述提心吊胆过日子的不安,特别是大家亲眼看见日本鬼子进山好几次,大家都争先恐后逃到后山躲避,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以后还会不会发生,这是大家最关心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