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田叶一苇”王经纬

　　我与侨乡青田书香门弟经典文人王经纬先生交集只有“一文一面”。

　　篆刻诗人叶一苇病逝一周年，小报《中国温泉城》周刊推出叶老纪念专刊，82岁的王经纬赐稿《亦师亦友三十年》上版，文章得体真切，对叶老为文为人了如指掌，对逝者的崇敬怀念朴实深厚，看了此文许多同题文字就不值一睹。文章从叶老1983年和陈左夫一起筹办“全国刻字邀请展”落笔，回顾“一苇渡江”爱石、玩石、赏石、刻石雅事，特别写到作者几次在杭州枝头巷斗室拜访会晤叶老，说老师枝头巷“不舍斋”雅居甚小，只得置几案于阳台之上奏刀论道，这“奏刀论道”四字传神贴切，令笔者双眼一亮通体导电。可见在王经纬眼中，叶老赏石爱石刻石已如庄子笔下“庖丁解牛”娴熟神助，写出了平民艺术家手艺非凡了得。2002年，叶老荣获省政府命名“德艺双馨有突出贡献老艺术家”荣誉称号，王经纬先生当面问叶老“还有奖金吗”，叶老回答“没有”。王先生感叹当时盛行农业劳模奖拖拉机、体坛冠军奖金百万赠别墅，这“德艺双馨”纯洁得一片空白。亦师亦友三十年，叶老和王经纬诗文唱往不少，叶老九十华诞收到王经纬封门青冻石祝贺，赠诗《谢经纬道兄赠石》作答：青田封门青，莹洁石之首。经纬织深情，上镌“金石寿”。晨夕为摩挲，亲切时握手。熙熙攘攘中，孰与称挚友？叶老2013年2月26日病故，王经纬撰写敬挽叶一苇老师联：熟水壶山，梓里情怀垂史册；诗心石语，西泠德艺列高峰。2014年叶老病逝一周年，王经纬再撰联纪念。什么叫赏爱交情到心里和骨里，叶王金石情谊即为一例。

　　2014年12月7日，文政、南鄂、焉鼎道兄携我赴青田县城鹤城镇松阁巷26号拜访王经纬先生，我们几经问路周转到时，老人早在门前路边候迎。老人住居叫“石缘茅舍”，那是一幢普通又雅致的清代老屋，年纪比字“十从”号“庸翁”的石缘茅舍主人要大得多。朴朴实实的王老和我们一见如故，看完楼下四壁字画又带上阁楼赏满屋的金石字画，木楼梯，雅舍招牌门让我们穿越民国回到晚清。王经纬祖父是个能诗善画的读书人，家境富足，在青田鹤城拥五间两厢房大宅，历日军轰炸和罕见水灾犹存，是青田社会各界名绅宿儒会聚雅舍，后虽被火灾烧去大半，今日鹤城松阁巷名就是王家祖宅宅名。父亲王小谷是青田历史上著名的民国书生文化名人，多才多艺诗书画印样样擅长，解放前就出过诗集画册，在沪上卖画鬻字，画价享受名家润格，画名淹没诗名，与马相伯、谭组云、于右任、刘海粟、欧阳雪峰、冯雪峰、钱君匋等名家交游甚密，虞洽卿评价“小谷先生，工诗善画，品量兼全，誉溢中外”。少帅张学良题词：“小谷先生诗画，工力神致，均能传摩诘、石谷之遗。”在经纬眼中家父王小谷是位“孤高疏狂、坎坷清苦”的叛逆文人，幸有十亩田租持家，但在动荡流离中境况凄惨，王小谷曾出任青田县政工队队长和金华政工队政工室主任，在丽水、温州、金华一带宣传抗日，解放后回归诗词、书画、篆刻和石雕艺海泛舟，自命“中华才子”得潘天寿赏识，遗憾于1958年46岁英年夭折。王经纬出生如此家学渊源书香门第，终生浸淫诗书画印传统文化似乎是天生注定。拜访松阁“石缘茅舍”不久，主人就赠字幅，送《王小谷诗书画印残稿》、《王经纬甲骨文集联二百例》、《王经纬诗书画印作品选》、《庸翁吟草》等书，题签作序的有启功、钱君匋、叶一苇、刘江、王伯敏等大家。令人惊异是，王经纬特别看重平民艺术家一介教书匠叶一苇先生的人品文品，他对甲骨文文化的精深研究令许多业内名家大家折服。

　　王经纬先生1933年出生青田，弱冠步入教坛，一生做中小学教师，白发退休后全心归艺。他是青田县首任书协主席，龙渊印社顾问，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甲骨文书法研究会会员，浙江省书法家协会刻字创作委员会第一届、第二届委员。王文政认为，王经纬先生一生没加入西泠印社是最大遗憾，资深社员、理事叶老是他的入社介绍人，老实人介绍老实人惺惺相惜，但老实到埋头字画没有抬头看路和行动，自然是没有世俗名利收获的。笔者认为经得起历史检验和行家认可的名份固然重要，但“青田叶一苇”没加入西泠印社只说明此西泠已不是彼西泠。当下文艺社团的衙门化和商业化已是常识，社团头目不圆滑精明任职不会长久，好多社团头目恰恰是离人文精神最远甚至是践踏缪斯宗旨的人，所以有真才实学和社会公认的文人没加入专业社团已从反常到正常，甚至是没加入者的光荣。王经纬是著作等身的谦谦君子，他身上已不见祖父辈的狂傲，他和叶老一样在传统文化道路上终生跋涉耕耘。笔者认为真正的文人在民间，许多地方每个县市都有“叶一苇式”的文人，当然内涵品位是有所区别的，王经纬在文化提炼创新上不及叶老，但传承发展的框架类型是一样的，所以说他是“青田叶一苇”。号称上下五千年的华夏文化，没有叶一苇式文人的带动和示范是不可想像的。考量一个地方的人文内涵和品位，不妨考察寻访一番特定地理人文生长民选的“叶一苇”，文化资历、内涵、成果、影响等的综合“民选”比任何任命头衔持久强大。

　　附记

　　仅凭“一文一面”见识就打出“青田叶一苇”王经纬的横幅，似乎有些冒失，但人过半百有了点阅历经验，特别是叶老的多年赏识就是最好的凭信。上文要强调的是很多地方都应该有自己的“叶一苇”，每个地方人文根基和文化建设也离不开“叶一苇”。

　　或许是人老心衰原因，今年我已多次梦见叶老，梦见叶老谦谦君子皮囊下的风骨峥嵘。叶老2002年回老家安居，我出于工作和爱好等原因认识了活生生的叶老。叶老不顾年老体弱撰写编选《寻找明招文化》和《武义历代诗词选》，我们之间私交多起来，特别是他挖掘整理的《寻找明招文化》许多重要章节，都在我自费责编的文联会刊《武川潮》报纸首发，我编校还算负责并支付给他相应稿费，这让叶老有些意外。2004年左右，叶老虽对家乡人文了然于心，但对我了解不多，林鸿给他看了我的拙著《边缘文人》后才算有点印象。记得10多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和林鸿他们又相聚县城江山新村叶老小儿家拜访叶老，叶老突然对我说：“老庙，我为你找了几句诗，想写幅字给你。”当时我只笑笑反应平淡，因为我认为随便叫一个德高望重老人写字相赠是不礼貌的，而叶老则以为我对他的字不感兴趣，所以写好落款“老庙老弟”的两幅字，过了10多年叶老病故后，才被他小儿找着转交给了我。

　　叶老给我写的字是唐末金华道士舒道纪《题赤松宫》：“松老赤松原，松间庙宛然。人皆有兄弟，谁得共神仙。双鹤冲天去，群羊化石眠。至今丹井水，香满北山边。”这幅字叶老写了两幅，或许版本原因，“松老”一律都写“秋老”。这是叶老给我的见面礼，他写好没及时出手，可见性格上的敏感和自尊。从这首诗看出叶老欣赏舒道士也欣赏黄大仙，《全唐诗》收舒道纪诗两首，他的同时代亲密诗友是晚唐大名鼎鼎诗僧贯休。贯休在兰溪游埠有故居，他经常云游赤松宫，与舒道纪为莫逆之交，舒卒于昭宗时，贯休有诗伤之。

　　道纪、贯休都是疏离世俗社会的寂寞高人，也可以说是“德艺双馨”艺术家，道佛互通交好，营造他们自己的独立世界。叶老20岁写诗言志：“吾身何所似？沧海一叶舟。一叶何为者？打开沧海流。”篆刻虽为雕虫小技，却能穷尽万物情理。这首诗成了叶老一生追求修行写照。叶老的篆刻理论和创作成就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他晚年越发欣赏吴昌硕、吴冠中等大家，说明他身在浮尘志向高远。牛人能人都成孔方兄俘虏了，钱权名利场自然消灭人文艺术，真正文人只能活在民间放眼世界。叶老小诗《小蝶》写道：“无心霄汉想，胡胡(郁郁)向低飞。花蕊有真意，从来不我期。”诗中作者庄周化蝶，这是一只非常接地气的蝴蝶，很多花都中意他，他却不中意千篇一律的花，20个字浓缩叶老为人为艺和而不同的审美追求。

　　王经纬对叶老有手艺人对手艺人的怜惜欣赏，如同道纪和贯休的知音吟唱，更多元素建立在同道追求修为上。所以我说王经纬是“青田叶一苇”，叶老地下有知当高兴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