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素素
生命中的某些场景,如果它一直不被触动,也许就永远地隐藏在大脑深处一个无名的角落。然而,总会有一件什么事,在一个特殊的时刻,把封闭已久的记忆闸门轰然打开,让它们在峭壁前挂出一面遮天蔽日的瀑布。
那天上午,我接到沈阳打来的电话,跟我说话是一个女士,她大既也觉得陌生,马上就自我介绍说,我是谢挺宇的儿媳妇,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谢老去世了。拿着电话,我愣了半天。尽管我知道谢老已是一个很老的老人,他总有一天会离开这个世界,可我还是感到事情发生得突然。
我与谢老最早见面的时间是1980年的深秋。地点不在沈阳,而是大连的高尔基路。当年,这条路的路北有一座省管的疗养院,米色的楼房几乎被密而高的松树完全地遮住,树间的隙地则是灌木围绕着的花坛,在院内甬道上散步的人大多上了年纪,个个都是很有身份的样子。彼时,我刚刚毕业留校,系主任于植元先生知道我喜欢写东西,在报刊上发表过几篇作品,有一天上午,他便带我去疗养院拜访一位从省城来的作家。在此之前,我只是在书上见过作家的名字,曾跟北京的作家浩然通过信,但从未见过作家真人。所以,一进这个大院,我心里马上就像揣了吃过兴奋剂的小兔子。
谢老住的房间在一楼,窗子很低,很大,而且南向朝阳,我和植元先生进屋的时候,谢老正和一位戴贝雷帽的老先生坐在午后的日光里说话。现在推算起来,谢老那时已是年近七旬的老人,满头银发闪着丝一样的亮光,白里透红的脸色瓷一样的细润。坐在谢老对面的老先生叫石泊夫,他是鲁迅美术学院的教授。因为疗养院里太安静了,两位老先生都来自沈阳,在这里又是邻居,他们平时就这么互相地串门聊天。石老寡言,谢老话多,一般的情况下,都是谢老说,他听。植元先生也很健谈,那天下午,主要是谢老和植元先生在滔滔不绝地说话,我和石老,一个当老听众,一个当小听众。
我清楚地记得,谢老说的是刚刚发生的一件事。他新近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一株美丽的奇葩”。在这里,谢老用花比喻一个女人,女人的名字叫张志新。谢老在文中披露了一个不为人知的事实:张志新在临刑前曾被残忍地割断了喉咙。此文一出,便把所有的人都震呆了,各方反应十分强烈。于是,谢老成了这个事件的主角,被有关部门列为不听话的对象。有人甚至说,不应该给谢挺宇平反,不应该给他写作的权力,他是个死不悔改的牛鬼蛇神。其实,谢老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已做好了一切准备,即像张志新那样被割断了喉咙,也在所不惜。可是,中国毕竟进入80年代了,没有人再把他揪出来游街示众,或关入死牢。虽然如此,谢老还是感到了事态带给他的紧张的压力。所以,在疗养院一住下来,他就想找人倾诉。
谢老个子不高,嗓音低而沉厚,说一口江浙味的普通话。初一见面,就给人一种书生意气的率真和朗然,还有一种见过世面的滑稽和幽默。坐在那里,总是说着说着就一个人哈哈地大笑起来。他的说和他的笑,底气都很足,像受过多年的专业训练,与舞台上常见的那种大腕级话剧演员分不出高下。他说的事情并非好笑,可他就是要笑,而且让笑声从喉咙里发布出来,在屋子里回旋震荡。记得,整个下午,他只说了这一件事。给我的感觉,谢老是一个正义敢言的君子,也是一个向善爱美的男人。他不能容忍一朵奇葩被生生地毁灭,所以要冒死去捍卫自认为圣洁和高尚的东西。虽然我还年轻,可我从中闻到了种熟悉的同类的气息。
大概我的表情太专注,两个时辰过后,坐在窗前一直沉默不语的石老递给我一个画夹子,他竟然画了两张我聆听谢老说话的速写。石老说,他将把速写拍成照片给我,原作需要留着,因为他的作品在“文革”中都被没收了,现在要一点一点从头积蓄。
自那以后,我经常去大疗看谢老和石老。这是两个有同一命运的老人。他们心里装了太多的悲苦,所以,他们很少出去散步,大都是坐在谢老的房间里说话。现在想来,80年代之初的疗养院生活,也许能让两位老人的身体得以修复,至于他们心灵的创痛,却难说有什么疗效了。
自大连疗养院分别后,我听说石老去了神农架。有一次,他在写生时因心脏病突发,溘然去世。谢老先知道了消息,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他叹着气说,唉,我又少了一个伴儿,就剩下我这个总也不死的老糊涂蛋了。谢老特别爱自嘲,只要开口说话,就骂自己是个老糊涂蛋。我平时很少去沈阳,与谢老之间的联系主要是电话,偶尔也写写信。谢老的字很大,像硬笔书法,一个是一个,有棱有角,远远一看,就知道是谢老的信来了。只是我经过多次搬家,再加上报社迁址,许多珍贵的书信都在动荡中散失了。这次找来找去,只存1988年5月16日一封。看了之后既觉得亲切,又恍如隔世。重读这封信,我更加想念谢老。他是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也是一个永远可爱的老人。不知他临走的时候,是不是带去了许多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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