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苏伊
我奶奶叫阿青嫂。在离武义县城十五华里的地方,有个村子,当地人都叫“苦竹”,即现在的古竹村。村子里曾有过一个大家都很熟悉的老人,人们亲切地叫她“阿青嫂”!她就是我奶奶。
我奶奶阿青嫂和革命样板戏《沙家浜》里的阿庆嫂,只一字之差,却差之千里。《沙家浜》里的阿庆嫂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亭亭玉立;而我奶奶阿青嫂,却是两眼无光,弯腰驼背,走路蹒跚。小时候,奶奶曾告诉我她的名字叫徐正翠,十来岁时因家里贫穷被卖给马昂村一户农家作童养媳,每天起早摸黑干活,还要经常挨打骂。结婚不久那男人就病死了,后来她改嫁到古竹,嫁给我爷爷周德青,村里人就叫她“阿青嫂”了。
我爷爷一家人靠勤劳、善良和智慧,过上了不错的日子。可是,好景不长,日本鬼子打进村里来了,可怜我太爷被日军抓去当担夫,再也没回家,据说是在路上被日军用棍棒打死了。家里也被洗劫一空,爷爷伤心过度,不幸染上了肺结核,不久就去世了,丢下两个孩子,小儿子才5岁,也就是我父亲。奶奶当时怀着身孕,不久也流产了,可谓是雪上加霜!她非常伤心,每天以泪洗脸,不停地哭呀哭,结果把自己的一只眼睛给哭瞎了,另一只也哭到视线模糊,看不清东西了。奶奶幼年时还缠过小脚,所以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地像企鹅,我曾不解地问奶奶:“为什么大人们要这么做?”奶奶回答我:“那时候的大人们觉得女孩子的脚越小越好看,大脚婆长大了是没人要的!”我又问:“缠脚疼吗?”奶奶说:“哪有不疼的!我小时候缠脚疼得不能走路,晚上睡觉都疼醒呢!”啊,真是太残忍了,我暗自庆幸自己还好没出生在“万恶的旧社会”。
我奶奶一生勤俭节约,但对别人却非常大方。记得奶奶常对我说:“邻居家碗对碗,亲戚家担对担。”意思是说自家有好吃的就要端一碗给邻居尝尝,自家有好东西就要用扁担挑给远方的亲戚享用。她还说:“过跟门针便是客。”(方言意思是跨过门槛,你就是我家的客人了。)所以,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人人都是客。在我记忆深处,我家一年到头几乎每天都有客人。有时是村里的小孩子跑来玩,有时是邻居大妈大婶来借用农具,她们进门就喊:“阿青嫂!有吗?借给我家用用哦!”每当这时,奶奶总会热情大方地说:“噢!我家有的,你快拿去用吧!”来的最多的还是村里的那些孤寡老人,我经常看到村里的老奶奶或老爷爷弯着腰驼着背慢腾腾地走进我家,奶奶看见了就连忙给他们泡茶或递上烟筒烟袋,并让老人家躺在我家那张唯一的长竹躺椅上,老人们非常惬意地享受着我奶奶提供的免费服务。时至今日,我还能清晰地回忆起那几位老人的音容笑貌!
奶奶还有一句那个年代的至理名言:“自己吃吃落屎缸,别人吃吃记心上!”大意是好东西自己吃下太可惜,而送给别人吃是会增添情义的。去年十月份,我回古竹老家时,还有一位耄耋老人对我说:“你奶奶做人真好哦!年年过年都给我家小孩包压岁钱,一直到她去世!”奶奶离开我们将近四十年了,没想到村里竟然还有人这么怀念她,着实让我这个做晚辈的感到震惊。
在我的记忆中,奶奶一年到头不是吃稀饭就是吃杂粮,秋冬吃番薯粥、萝卜丝芋艿粥,春夏吃青菜稀饭或米水粥,始终舍不得自己吃白米饭!她常说,白米饭是应该留给在田里干重活的男人们吃的。犹记得,那是一九七九年,恢复高考后我考上浙江幼师的第二年。我从杭州回家看她的时候,她突然微笑着对我说:“苏伊,现在俺们家天天有白米饭吃了,荒头(粮食青黄不接的月份)也有粮食吃了,不要到外地去借粮了。”我惊喜地说:“这太好了,为什么现在有这么多粮食的呀?”她说:“现在政策好,分田到户了,大家都自己种地就有的吃了!”奶奶说这话时从心底流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和幸福感!刹那间,我的眼睛湿润了,那是我第一次深深地感觉到改革开放给农民们带来的福音!那是奶奶留在我记忆中的最后一次微笑,也是唯一的一次微笑。每每想起,我就会从心底感到一丝慰藉,总觉得那碗香喷喷的白米饭给奶奶坎坷凄凉的一生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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