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的樟树
第一章：荷琳出生
1
民国二十六年即1937年，淞沪会战爆发，十一月中旬上海失守，家在上海的童华清带着妻子舒湘燕、大儿子童河国、大女儿童荷蓉一家四口加入撤退大潮，步行回浙江老家，经嘉兴、杭州、富阳、兰溪到武义。在武义县城落脚，为了生计，在熟溪桥桥头开了一间饮食店，专卖馄饨、肉麦饼，以维持一家生计。
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全国兵荒马乱，充满硝烟味，血腥味，处处是战场，处处是战火纷飞，浙江也不例外，是主战场之一，日本对浙江的侵略更是肆无忌惮。战事趋紧之时，童华清返回部队，在七十四军分军部任职，七十四军下辖51师、57师、58师。童华清在长沙、武汉一带参加抗日战争。
这一年，因为童华清返回部队，饮食店无法继续经营，舒湘燕拖儿带女返回丽州县娘家双溪村。
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春季开始，浙江等地就干旱无雨。刚到夏初，已经遭遇大旱，处处井底朝天，各村求雨不断，收效甚微，仙溪早已断流。两岸村庄纷纷组织村民去干涸的双溪挖大井。
就在这样无雨的夏天，舒湘燕二女儿童荷琳早产出生了，出生的时候父亲童华清还在前线抗日，舒湘燕日日提心吊胆，记挂丈夫的安危。每天眼睛望大，望眼欲穿，到处打听，希望得到一点丈夫的音讯，希望得到一点丈夫报平安的口信。
七十四军里，兵员以浙江兵为主，丽州在这个军当兵的人非常多，这些当兵人中，他们的家人都要相互打听，相互报平安。舒湘燕就在这样战乱年代在过度紧张的情绪中，童荷琳出生了。
童荷琳出生前一年即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战事略微平静的时候，童华清回来小住，没有几天就返回部队，之后就再也没回来相聚过。刚开始时，经常有家书托人带给舒湘燕，内容大都是叫家人放心，照顾好小孩之类的，信尾会特别吩咐，家里捎信给他时，要求每人要剪一缕发丝带给他，军人冷漠的内心深处情浓得足以令人断肠，军人刚毅的外表细微之处还有稠浓的温柔。童华清有时也辗转托人带回一些钱，这样，家中虽然只有舒湘燕一人拖儿带女，维持家庭，但手头还不是很拮据。别人家怎么过，他们家也怎么过，虽然生活条件差不到哪儿，但也好不到哪儿。童华清在外面打仗，指挥战争，抗击日本，他是这个村的女婿，是双溪村的红人，是这一带的骄傲，村民对他们家刮目相看，都很照顾，逢年过节都会想到他们一家人。
舒湘燕原来和丈夫呆在大上海，她一直在药房上班。因抗日战争爆发，童华清去了前线，上海又遭日本人轰炸，直到上海失守，他们才和撤退的人流一起拖儿带女回到浙江返回家乡避难，直到舒湘燕怀孕。
拖儿带女的舒湘燕因为没有人照顾，只好回到父母身边。这年月，做女人难、做母亲更难、做孕妇难上难，做战争中军人的孕妇，常人是无法体验的。
肚子里自从有了荷琳，舒湘燕渐渐收不到童华清的书信了。整天生活在动荡不安中，作为妻子的舒湘燕当然更不放心，夜不能寐，日子也越来越拮据。荷琳出生直到半周岁的时候，童华清都没有书信和托人带钱回来，家里已经无米下锅，四处想办法度日。荷蓉、河国几乎每天都要上山砍柴。丽州市日时，姐弟俩再把柴火挑到丽州城里去卖，换些钱过日子。荷琳就是在这样的岁月中长大。
童荷琳会走路、会叫妈妈，甚至过了三、四年，她也从未看见过自己的父亲，不知道父亲的模样，如果有，那只是照片上父亲穿军装的印象。
民国三十一年马年前夕，童华清托人带回一笔钱，这样长期欠债度日的舒湘燕终于还清了钱，日子也宽裕一点。
由于小孩多，娘家房子也很紧张，舒湘燕就托人打听，终于在和双溪村相邻的水川村找到林满松家有空房子。林满松心地善良，当他知道舒湘燕来问房子的事情后，就爽快答应了。
(下转第6版) 第一章：荷琳出生
(上接第5版)腾出一间厢房借给舒湘燕一家四口，舒湘燕从此就在水川村安家落户，当然林满松和童华清的叔伯哥弟也是远房亲戚，否则，再大的面子也很难借到房子的，毕竟房子出借了，自己家住房就紧张了。
水川村在双溪村和秀岭镇之间，离双溪村一公里，离秀岭镇三公里，仙溪从秀岭镇奔腾而下，快到水川村西村口时横过村口往历山方向而去，溪面宽而平缓，继而拐向村庄，在村庄前面形成一个内凹的大弯，之后在东村口形成一个较大的落差。水川村沿着仙溪北面临溪而建，溪的南面是祖辈们留下的良田，溪的北面是村庄，一幢幢三间头，七间头、小四合院、大四合院沿山而建，背靠后山，后山古木参天。后山东边是樟树林，西边是苦槠树，村后面是木荷、青冈、栎树等落叶或者四季常绿乔木、灌木，后山山尖有一座小寺庙，小寺庙隐藏在茂密的竹林里。水川村的南面就是绵延起伏的野生杨梅山和竹林，隔着一条东西走向小峡谷，南面就是神秘的常年云雾缭绕的历山，历山高耸云霄，在全村的任何地方都能看见历山的山顶。据说历山的山顶上有口神秘的舜湖，常年不干，长辈都说海龙王还躲在里面，遇上大旱之年，周边村民会上历山的舜湖求雨，每求必灵。
由于日本的猖狂和扩张，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日本偷袭美国珍珠港，美国因此卷入第二次世界大战。
民国三十一年四月十八日，美国特别飞行中队的十六架轰炸机从航母起飞轰炸了日本本土的名古屋、大阪、东京、神户等城市，飞机返航后在浙江丽水、衢州等机场降落，日本朝野惊恐万分、恼羞成怒，当日就决定轰炸浙江空军基地和机场，以确保日本本土安全，浙江、江西因此进入白热化的战争，浙赣会战正式打响，浙江进入最艰苦的战时状态，浙江老百姓每天生活在惊恐的日子里，丽州县临近丽水机场，仙溪和丽水交界，两岸的村民更不例外。
日本人经常扫荡附近村庄。
这年夏季，村里通讯员报信说日本军队从武义过秀岭镇而向丽州县城过来，这样日本军队必须经过仙溪小路，两岸村民纷纷逃离村庄，躲避山上。
这天天没有亮，舒湘燕把三个儿女从床上拖起来，吩咐道：
“你们快到后山仙茅坑躲躲，妈妈做好饭就马上来，你们先走，等一下来不及的，日本人天天要来的。”舒湘燕边给荷琳穿衣服边嘱咐河国、荷蓉，“路上小心点，这个时候上山人多，路上有伴，别落后面。”
舒湘燕转而认真地对三岁的小女儿荷琳说：
“路上要听哥哥姐姐的话，知道吗？”
“知道的，妈妈。”荷琳还不懂为什么要逃日本人，但是她还特关心母亲，“妈妈，你要早点来。”
“等会妈妈给你送饭吃，路上小心点。”
母亲说完，河国，荷蓉、荷琳乖乖地上山了。三岁的荷琳由河国、荷蓉轮流背，不过，她自己也会走一段路。天没有亮，但是能看清杂草丛生的小路，小路上已经有上山的村民，老人和小孩比较多，成人在家忙着藏衣物和做饭，大家都要把一天的饭做好，再挑到山上吃，做好饭还要把锅灶的柴火弄干净，不能有余火有余温，伪装成很久没有开伙似的。日本人扫荡的日子，大家日日天没有亮就逃到山上躲避，一躲避就有一段日子。
2
仙茅坑在水川村村庄后山西边，是两座山的一个陡峭峡谷，山尖是两块巨大的壁竖的岩石成一百二十度角半合而成，远看就像两扇巨大的城门，门高数十丈，门上点缀五颜六色的野草杂木。顺山尖往下，峡谷显得深邃、阴森，看久了会让人胆战心惊，让人会不由自主地退缩。山脚就是沿仙溪而造的良田，良田前面就是沿着仙溪蜿蜒的半丈宽的大路。
仙茅坑山脚是木荷、青冈、檫树、枫树、苦槠等参天大树的杂木林，杂木林延伸到半山腰，杂木林里是张张叶子如锯齿般割人的密密麻麻的菅芒草和各种藤本野荆棘，野刺横生，遮天蔽日，树脚腐烂的杂草枯木足可以淹没大人，连动物都无法在里面安身，更不要说人会走进里面。山顶是松树和毛竹林，过山岗就属于武义地界，山脚到山尖没有路，从山脚往山顶看，许多地方是峭壁悬崖，绿荫覆盖，里面处处是陷阱，人如果掉进里面都很难爬出来。平时如果要到仙茅坑山中，必须从水川村的后山往上走，穿过后山一片祖坟之后再横过两座山坑才能进入仙茅坑半山腰。一路到山尖躲避处只有忽隐忽现的蜿蜒小路，小路旁布满荼蘼，野荆棘，黄檀，杜鹃，黄栌，山尖有一条细瀑布清流而下，常年不断流，山脚大路路上有人说话，山上的人能够听得一清二楚，山中的人讲话，山脚的人一点都听不到，刚好被不大不小的瀑布声盖住。山尖下的半山腰生长着强筋壮骨的仙茅，金银花、青木香、六月雪等草药，特别是仙茅，仙溪两岸就这座山上有，并且长得特别好，所以老祖宗就把这座山取名仙茅坑。从大路上仰望仙茅坑特别恐怖，后背都会因为害怕而凉透，平时无人涉足，就是上山采药，村民都要结伴，村里胆子最大的人都不敢单独上山。不过遇上兵荒马乱的年代，这座山是村民躲避最好最安全的地方。在仙茅坑躲避的地方，天气好的时候，可以清楚看见村子里的动静，就是一条狗走过，眼睛尖的人都能分辨出来，但是从村里往仙茅坑山尖看，是无法看清楚的，外地人就更难发现仙茅坑山上藏着的人。野草和灌木五彩缤纷的颜色让山脚的人根本发现不了里面的人影。遇到紧急时刻，熟悉的村民还可以从仙茅坑山尖往北翻过山岗逃到山那边的山。逃长毛逃日本人，村民就逃到这座山上躲避。当然村对面的山上也有躲避的地方，但是这个仙茅坑是最安全的。
仙茅坑的山尖下山凹的地方有一块巨大往外凸的悬崖，悬崖下有一块较平静的地，类似凹进去的一个岩洞，可容几百人，下雨下雪都不会下到洞里，洞前是小灌木，鬼箭羽、野山楂、黄檀、小橡树和一片一个多高的筋竹、石竹等，熟悉的本村人从村庄走到躲避的地方都需要两个钟头，不熟悉的不但会走迷路，可能还会一脚踩空落下悬崖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有许多地段，掉下去你就是喊破喉咙，上面的人不细心听还听不到你的叫声呢。上到山尖还需要经过一片野漆树，这才是最神奇的，有的人走过野漆树会全身发痒发红发肿，有的人不会，不会发痒的人就可以直接穿过野漆树走近路，会的人，如果经历过一次就再也不敢了，否则会要你的命的，外地人会越走越怕，从来没有人敢自己爬到山尖的。
夏天的天亮得早，一路上都有人，因为有月光，走山路就不累，许多地段荷琳会挣脱哥哥姐姐背她，要自己走，不让走就闹别扭，河国、荷蓉只好依她，当然把一位三岁的孩子背到山上是很累的，背一段路让她自己走走也可以轻松一点，路上的大人遇到也会帮忙背一段路，他们到的时候天都快亮了，山上已经有许多村民。
大人都禁止小孩吵闹和大声喧哗，这些天山脚大路上都有许多日本兵走过，他们一路走一路耀武扬威，经常会向天空鸣枪，若被他们发现是很麻烦的事情。
儿女们走后，舒湘燕就忙着做饭，做好饭后还要把厨房收拾干净，假装做得长久没有人住，长久没有做饭的样子。好吃好用的东西早就藏好了，家家户户都把粮食藏到附近山上，日本人路过村庄都会扫荡的，如果有吃有喝他们会一扫而光。
趁天亮之前家家户户都会紧闭房门抓紧上山，村里有经验的几位长辈还会挨家挨户检查过，放心了，他们才撤退到山上。
为了防止万一，离秀岭镇不远处，村民还会派人放风，他们如果发现日本军人后，就会走近路上到山顶，当然如果日本兵频繁出现的话就不能下山放风了，那样很危险，被日本人发现就没有命了。
左盼右顾的荷琳终于看到母亲来到自己身边，非常开心，一家人不安的心里就感觉放松许多。
早晨，最后一批村民回到仙茅坑躲避的地方，大家记挂的心才放下来。躲避的岩洞虽然离山脚大路很远，比较安全，但是村民心里还是非常紧张的，担心日本人进村，担心日本人住在村里，特别担心被日本兵发现。
不久，有村民通报日本军队已经从武义方向进入秀岭镇的时候，所有村民要么躲岩石缝隙里，要么躲在悬崖里面要么匍伏地上，大家都不敢出声。
过了好一会，一位大人轻声对荷琳说：
“琳琳、你人最小，你站起来走前面一点看看，大路上有没有人？”
荷琳很听话，站起来往前面走了几步，就能清楚地看见山脚下沿仙溪蜿蜒的大路。
“路上有许多牛。”
“快蹲下快蹲下，不要说话，慢慢爬回来。”
荷琳的声音在寂静的山里特别响亮。大人急也急死了。
荷琳说许多牛，大家又好笑又不敢发出声音，三岁的荷琳还不认识路上走的是马不是牛，这说明日本部队正在路过，如果他们发现山头有人，以为中了埋伏，就会马上朝这边开炮的。(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