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的樟树
(上接6月1日8版)“你们也清楚,一上山,他们就封我为头,要走都走不掉的,如果我一走了之或者投向共产党,家人都会遭殃。如果我真要去台湾,当时部队过丽州,那些朋友都叫我一起去,我就是放心不下家里人。我非常感谢你们,你们对我这么好,我都无法还情,觉得格外惭愧。”
气氛很严肃,大家不吭声。
“华清,我是看你长大的,你是我们村最有出息的,不管过去是国民党天下,现在是共产党天下,全村人都认为你是好人。”星桥停了停继续说,“家人你放心,大家都会照顾的,你如果留下来,我们都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谁都对你不放心,如果被解放军抓走,是死是活谁都不知道,这个你是要考虑清楚的。”
“你们的好意我领了,你们的盘缠我也不能收,今夜我必须回山上,下次我来的时候我再看舒湘燕,你们给我讨个口信给她,叫她带好孩子养好身体就是,不要为我担心。等会我就走了。”
童华清说完,好像把自己的心事说了出来,心里感觉很轻松,今夜四个人能在一起让他很满足。
“等会我想往满松门口走。”
童华清很想回家,他也知道这样非常危险。
“一点都不好让舒湘燕他们知道你,华清,否则非常危险,半夜三更,女人小孩都控制不了情绪的。”
林云根很担心。
“林云根说得对,你经过家门口可以,但是不能有声音,不能让老婆孩子知道。”满松附和道,“不能出一点差错。万一解放军知道你回来过,下次你要回来就不可能了。”
徐燕鸿给童华清装饭,童华清其实不太饿,但是还是吃了两碗,回到山上就不可能吃到热菜热饭了,大家都同情他,堂堂军人,出生入死,今天却要东躲西逃,如此忠心耿耿、实在不多见。
乡村的深夜很宁静,一弯残月挂在东边,小满已经过了几天,离端午还有一段时间,因为是初夏,偶尔会听到几声青蛙宏厚的叫声,小巷依稀可见。满松走在前面,之后是星桥阿公,林云根跟在童华清后面,他们没有说话,脚步也几乎没有声音,怕惊动左邻右舍,满松走到舒湘燕的房前停下来,星桥转过了身挡在门前,此时的童华清一定是心潮起伏的,星桥紧紧握住他的手,暗示他不能惊动里面的孩子,林云根也用手在童华清眼前不停摆手,示意千万不能进去,进去小孩就醒了,醒了就麻烦了。
童华清停止了脚步,人也冷静下来,他唯一安慰的是自己到家了,离家那么近,就一墙之隔,里面没有一点声音,他感觉他们睡得很香,他不知道妻子女儿已经被共产党抓走,他多想进去看看妻子,摸摸妻子快临产的肚皮,他想听听胎动,他感觉太愧对妻子了,以为抗战胜利就会返回上海,这些他都不能多想。
他们四人都压低呼吸,他们明白童华清想听到屋里的声音,是啊,童华清聚精会神地听,哪怕里面一个转身,哪怕一声咳嗽哪怕小孩的一声梦话,他很希望里面发出一点声音,但是听了很久都没有,他有点失望,但是他心里又很安心,因为没有一点声音,他想他们一定睡得很香,这让他很放心,心里很快平静,他也清楚,如果妻子孩子知道他回来,时间久了可能就会走漏风声。
童华清很不情愿迈开脚步,他们三人这才嘘了一口气,绷紧的神经才放松。当然,童华清是理智的,他们也估计到,否则他们不会安排往这边走的,知道他非常想家,知道他会克制的,所以大家才冒险,否则,这么静的夜,一点动静就会惊动整个村的。
他们送他到村口,一弯残月仍旧挂在东边的天空上,好像锋利的镰刀割着每个人的心口。
第八章:周班枪毙
1
水川村是一个不大的小村,南宋时局动荡,世态炎凉,林姓始祖为了避静有意从福建莆田迁移此地,在此开基繁衍。
全村除了一户童姓,一户丰姓,一户王姓三户人家外,其余都是姓林。村子有几幢老房子,最老的是下方和下厢,其次是左厢,还有前厢,最大的是中厢,这些都是大的四合院。最大四合院住着廿八户人家,是中厢,最小的四合院也住着七户人家,就是下方。厢房之间还有五间头,七间头,十三间。
前厢在水川村右边的村口,前厢的西北角住着赵雅芝、林汉庭一家。
姚凉月的老公林凤禄,字占钟,出生于光绪一八八三年农历十二月十六,是太学生,在水川村他的文化算高的,她呢,是从武义小告嫁来的,出生光绪一八八零年九月十九,他们家在仙溪有两个水碓一个纸厂,在水川村是最富裕人家,姚凉月有五个儿子,四个女儿,二个儿子早逝。
三个儿子都有文化,特别小儿子林绍芳,字绍完,出生于一九一五八年正月十三日,上海市民华初级中学毕业生,妻子赵雅芝,丽州武平乡石雅村人,一九一六年三月廿六日出生,儿子林汉庭。
民国丁丑年,抗日战争爆发,林绍芳出征杀敌,于一九三八年六月初八为国捐躯,丽州县政府优待会亲自上门慰问,丽州县刘县长给予“精忠报国”四字褒奖。墓地在水川村和双溪村当中的一个小峡谷口。林绍芳就是林汉庭父亲。
林汉庭父亲去世早,母亲赵雅芝改嫁隔岭周历村的周班。母亲走后,林汉庭由奶奶姚凉月带。
但是,赵雅芝走后没几年,她就带着老公周班回到了水川村,周班也安心住在水川村,不过周班经常不在家。开始,家人不清楚他在外面做什么,连老婆赵雅芝也不知道。后来大家才知道,周班原来参加了本地的国民党军队。
共产党部队进城后,周班也和大部分国民党军人一样,回到老家,老家那边搜查非常严,没有他藏身之地,他就逃到老婆赵雅芝家水川村。
在水川村一段时间,也就是共产党进城以后,村村搜处处查的政策越来越严,周班自己的老家周历村是根本不能回去了,就是水川村,他也不敢整天呆在家里。
抓童华清的解放军和抓周班的解放军不是同一批。
解放军进村抓周班抓过几次,童荷琳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一九四九年入冬后那次。
中午时分,从双溪村方向来了大队人马,是共产党的解放军。开始,人们以为是来抓童华清的,但是解放军包围水川村之后,重点包围了前厢四合院,没有包围下方四合院。
之后,一批解放军冲进林汉庭的家,这时,村民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们是来抓赵雅芝的第二个老公周班的,村里许多人还不了解她的老公是国民党军人呢。周班做过什么事,村民也不了解,大家只是同情赵雅芝命苦,第一个老公林初旭死得早,第二个老公周班还没有过上好日子,共产党又来抓他了,抓去了一定是枪毙的。
本来听见解放军进村,荷琳和荷蓉已经躲得非常远,后来是河国找到她们的,于是她们也和别的村民一起看热闹,虽然说是看热闹,其实她们是想看清楚解放军怎么抓人的,也许不是,也许是好奇。
解放军已经把赵雅芝拖进屋里,赵雅芝婆婆也就是林汉庭的奶奶心急如焚,眼看着自己的媳妇被解放军押进屋里,哪个人心里会不紧张呢?
一位解放军面无表情地斥喝赵雅芝:
“我们奉上级命令,希望你配合我们老实交代,你老公周班藏哪里了?”解放军先做工作,见赵雅芝无动于衷,语气就开始加重了,“你要知道,如果隐瞒的话,你也有罪,他么,罪加一等。”
“我不知道,男人到哪里?我们女人怎么管得住?”
赵雅芝不停地哭泣,她确实被这么多解放军吓怕了。
前厢四合院南面一条小路通向下厢,西面一条小路通向中厢,两条小路上是站岗的解放军,村民陆陆续续来到这两条路上,而连接前厢与下厢的路旁有一块很大的明堂,这里没有解放军,这里站着更多的村民。
赵雅芝的婆婆姚凉月觉得情况不妙,特别是这次解放军来得气势凶凶,似乎是非抓到周班不可,其实村里人都知道,这些日子,周班就在村里,好在解放军来的时候,周班已经去后山竹林翻土松地去了,在明堂的眼尖的村民已经看见周班在半山腰挥锄头的身影。
姚凉月见解放军盘问赵雅芝,于是急中生智走出前厢,一边走一边大声骂:
“周班……周班……,你不要害人啊!你如果在村里就快点出来,你不要害全家啊!解放军在家里等你啊!”
七十岁的姚凉月使出全身力气边走边骂,声音响彻云霄,半山中的周班一定听到了,熟悉山里的村民,看见周班从竹林往后山岗拼命爬,村民知道后山尖的山岗又陡峭又危险,但是周班听见自己的干母亲的呼骂,马上知道了什么情况,不逃就没命啊,他哪里还顾得那么多,后山的灌木很茂盛,村民对每个地方都熟悉,只要抬头一看就知道周班逃哪里了,可是解放军不熟悉,他们就是往山上看也看不出什么东西,半山腰离村庄毕竟有点远,只有高声呼唤才能听到,解放军专注站岗。
(未完待续)
没有标记国民党,土匪、杀人犯,如果你解放军昏那里我也会救的。”
朱松叶倒是理直气壮。
“你----”
解放军气不过,另一位解放军不让他继续说。
全村的人都向他们这里围过来,解放军觉得待太久也不好,于是主管的那位马上开口说话:
“非常感谢乡亲们的配合,周班是永康水川人,在上山做土匪时杀害我们两位同胞,我们是化了大力气抓他的。”
解放军停了停继续说:
“你们村两位村民思想觉悟不高,应该批评,但是我们解放军是讲道理的,不怪他们,他们毕竟不知道周班罪恶滔天,但是以后一定要吸取教训。”
3
解放军说完就把朱松叶松绑了,并且要把周班带走,周班突然开口说:
“对不起你们俩了。”
之后他扑通跪在地上给朱松叶磕了三个头,给汪瑞丽磕了三个头,之后他紧紧握住朱松叶的手:
“我这次去一定是死路一条,你是一个好人,我死了以后,你如果不嫌弃,我家老婆想托付给你,她命苦,你给她一口饭吃就行了,我对不起她。我也不是上山做土匪,我也是正规军人,那些国民党兵逃山上,他们没有粮食吃,我乔装打扮给他们送粮食。下山时,刚好遇到解放军搜山,解放军就朝我不停开枪,我只好还击,他们枪法差。不是他们死就是我死。---拜托你了。”
周班说完又扑通跪在朱松叶面前,之后解放军就带走了。
骚动的乡村又恢复了宁静。
朱松叶始终不知道解放军是怎么知道周班藏在他家的,第二天他和汪瑞丽猜测很久也猜不出自己村里谁出卖了,朱松叶后悔自己挽留周班,让他走也许就抓不到了,汪瑞丽也后悔自己,如果装作没有看到,周班自己醒过来就逃走了。他们都有相同的善良,所以才会收留周班,周班也认为他们安全家才会留下。
当然,周班已经抓走,已经变成事实,当务之急是知道他带到哪里了。
谁都知道,自从解放军南下,国民党撤走,共产党已经掌控每一座城市,武义县也不例外。
每当抓到国民党军人,政府要员和富人、大商人,共产党军管组就会召开公判大会,天天有人枪毙。
国民党、旧政府要员、地主恶霸、土匪,谁家摊上谁家倒霉,家人还不敢在公开场合哭。
所以汪瑞丽提醒朱松叶:
“我们做好人做到底,我么注意打听公判大会,你么想办法去通知他家人,否则收尸都没有人收,也够可怜的。”
汪瑞丽的老公朱三桥也催促朱松叶提早动身,因为都不知道共产党何时会枪毙周班:
“快去通知家人,说不定家人赶来还能见上一面。”
“那我回去准备一下,去秀岭镇,一来一去也要二天时间。”
朱松叶刚回家准备,汪瑞丽后脚就跟进来,气喘吁吁说:
“我老公听村里人说,下午郭洞要召开公判大会,恐怕来不及了,你看怎么办?”
听到汪瑞丽的消息,朱松叶也慌了,活生生一个人,上午还在,下午就没了,解放军真的杀人不眨眼,他心里那个难过:
“你老公怎么说呢?”
“快过去商量一下吧。”
汪瑞丽也六神无主。
朱松叶跨出门口,走一会,就看见汪瑞丽老公朱三桥蹲在自家门口抽烟。
“真的?”
“嗯!”
“你去家里找条旧草席。”朱三桥吩咐汪瑞丽,之后盯着朱松叶,“既然我们把他带进来,我们总要把他送出去,我们俩去收尸。”
听老公这样一说,汪瑞丽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那我先去买些烧纸和香吧?”
汪瑞丽小心地问。
“傻的!”汪瑞丽老公说,“我们回来再去买。葬了再去通知家人。”
“那我也跟你们去吧?”
汪瑞丽又问。
“我们两个男人够了。”
汪瑞丽老公果断回绝。
“我们够了,你安心在家里,家里需要人的。”
为了防止别人好奇,朱松叶把草席折叠成方块型,外面套着一件长袖,带了一根担柱,汪瑞丽老公带一根很长的挑稻草的担冲和几件旧衣服。
兰山村到郭洞是一条小路,路旁参天古木,苦槠树的果实已经成熟掉落,路上都能够看到。两人都没有怎么说话,因为是公判大会,路上三三两两的村民都往郭洞赶。
公判大会设在郭洞村外一块很大的稻田上,收割后的稻茬枯黄枯黄的。听村民议论,等会儿枪毙就在离稻田不远处那片杉树后面,朱松叶和朱三桥就走过去看了看,之后就回到稻田,公判大会还没有开始,朱松叶和朱三桥就在戏台旁找个地方坐下来等待。
“等会,这些东西放这里,我们挤进去看他一下。点点头就是了,一定不能说话的。”
朱三桥先开口。
“好的,他一定知道我们来收尸的。”
朱松叶不回避不忌讳。
朱三桥白了朱松叶一眼就低着头抽自己的烟,烟香飘进朱松叶的鼻子里,他又不好意思问朱三桥讨,所以站起来往戏台那边走,他刚过去,戏台上上来几位布置会场的人。
稻田里已经站着黑压压的人,朱松叶听见妇女和小孩低声的哭泣,他心里清楚,他不忍心听下去,那种凄凉的哭声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上午十点,阳光很好,但是场面很严肃,郭洞村到处都是荷枪实弹的解放军,十点半,公判大会正式开始,朱松叶朱三桥早已经挤到戏台最前面,两人一左一右,只要周班被押上来,他们就可以很方便地挤到周班前面,这样周班就会看到,在这里,周班只认识他们两人。
人要死之前,没有一位熟人在身边,多可怜啊,并且是军人,共产党的军人枪毙国民党的军人。
朱松叶和朱三桥是一定要让周班知道的,让周班明白,死的时候还有这么好的陌生朋友帮他,让他不会死不瞑目。
两个人的心情越来越沉重,时间过得特别慢。
十点半,终于宣布公判大会开始,之后押上十几位人,会场引起骚动,解放军也怕出事,高音喇叭马上开始叫喊,朱松叶无暇顾及台上的军人和那些管理人员,他突然发现第二位五花大绑的男人就是周班,身体已经被绳子绑得无法动弹了。可怜的周班,朱松叶看到眼泪就齐刷刷流下来,朱松叶差点忘记挤到周班前面,朱三桥推他他才反应过来。
两人小心往人群右边移动,太快容易招人显眼,慢慢移动,台上的人才不会发火。
他们本来已经站在戏台前当中,所以移动三、四个位置就站在周班前面了,此时的周班还低着头。当宣判人员读到他的名字的时候,解放军才会抓住他的头发,猛力一拉,把他的头从低头状态拉到平视状态,这时,周班才会发现他们俩,如果不注意,也会不知道的,所以没有进来前,朱松叶和朱三桥就想好的,当周班眼睛看他们这边时,他们俩一个头尽量往上伸缩,一个头尽量往下伸缩,这样一上一下的运动,台上的周班马上会注意到的。
现在,他们站在周班前面,揪心得很,朱松叶的眼泪是没有停过,朱三桥虽然没有,但是他的脸色铁青,说实话,因为他们已经挤在最前面,他们离周班只有两步远,周班如果有意注意就能看见他们仰头注视自己,但是周班此时哪有心事?哪有心事看台下黑压压的人群?
“下面宣判第二位犯罪分子:周班。”
公判人员大声宣布,同时,周班后面的解放军抓住周班后脑勺的头发猛力一拉,周班的眼睛从自己的脚上看到前方密密麻麻的人群,周班眼皮往回看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脚下戏台前面两个人上下缓慢移动头颅,那面孔是那么熟悉,他仔细一看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是朱松叶和汪瑞丽的老公朱三桥。
周班在死之前本来不企望看见一位熟人,想不到恩人就在台下,他知道一定是为了他而来,当他看见朱松叶泪流满面的时候,自己也控制不住流水,虽然宣判人员正在宣读他的罪恶,他丝毫没有听见也没有感觉痛苦,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身世,忘记了死难临头。他现在唯一想说的是,如果有葬身之地,希望自己头朝家乡,这是他要想办法把这话告诉他们两人,这样他就安心了。
他们俩不停地给周班点头,周班终于明白他们不断点头的意思,自己终于放心了,也不断地点头。
之后朱松叶和朱三桥从人群中缓慢移动,退出戏台前。
“他明白了?”
朱松叶问朱三桥,他们退到戏台旁边的一棵大树下,他们收尸的工具就放在这里,他们不想听公判人员的说话。他们刚才看台上的时候发现隔壁村的有钱人家,居然也在上面,他们心里就特别复杂。
“不明白不会点头的,他看出我们是为他来的。所以脸色都变了。”朱三桥卷了一支土烟给朱松叶,自己又卷了一支,“他明白我们是来送他的。”
树下也很冷,天是那么蓝,蓝得很可怕。
“你注意没有?开始他的脸色是绝望的,明白我们点头后,他的脸色温暖的。死无葬身和入土为安是不一样的。”
“是啊,当时我只注意他的眼睛。”
朱松叶也明白了。
4
朱松叶一想到活生生的周班马上就变成死亡的猪一样,就联想到自己父母的去世。他始终认为周班是好人,解放军先开枪,他有枪不还击吗?傻瓜也不会啊?何况周班还参加过打日本人,日本人才可恨啊?共产党是怎么了?为什么要秋后算账?并且他所认识的地主大部分是好的,可是这些日子共产党天天在没收地主的田地,并且不停地把他们拉去枪毙,他心里实在想不通,照样的天照样的地,国民党时期也没有拉人去枪毙,可是共产党刚进城刚座天下,就听到到处是公判大会到处枪毙,几家欢乐几家愁,谁都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怎么过,道理一套一套,什么不愁吃不愁穿,可是老百姓的日子是天天要过的,今天没有吃明天就饿肚子,再说社会主义优越性,老百姓谁相信啊?这些问题都让朱松叶不明白。现在,他刚抢救的刚认识的朋友周班,今天就要被枪毙了,朱松叶哪里想得通?
朱三桥倒是很冷静,随着阴影的移动已经与朱松叶拉开很大距离,阳光还是很微弱,树荫下特别冷,阳光下也感觉不到暖气和温暖。天气冷得让人晕头晕脑。
人群里突然骚动起来,人声鼎沸,原来公判大会结束了,朱三桥起身催促朱松叶,他们俩就拿起工具往戏台后面挤,因为散场的人很多,人们也七嘴八舌议论台上宣判的人,他俩挤得很累,为了赶速度,手上又有工具,走路就不方便。
走近戏台就听见各种凄惨悲凉的哭声,有母亲哭儿子,妻子哭老公,老公哭老婆,儿子哭父母的,场面乱作一团,共产党只允许家属和枪毙者见面五分钟,非直系亲属不能接近。
朱三桥在外面呆了足足两分钟,于是对朱松叶说:
“我们不是周班亲属,所以见面机会不多,这样我们两人分开同时进去,谁先看见周班,谁先喊我们对方名字,比如你先发现,你就大叫一声“朱三桥”,我先发现,就大喊一声“朱松叶”,这样我们相互就明白会走到周班身边的,明白吗?”
朱三桥耐心地和朱松叶重复了二次,朱松叶连连点头。
“看见后马上问:“你的后事说一说,一定会帮你办到的。”记住,这句话多问几次,周班一定糊里糊涂的,你要清醒。”
朱三桥仔细交代,生怕朱松叶毛手毛脚。
“我都记心里了。”
朱松叶心里很踏实,因为有朱三桥在,如果汪端丽在,他觉得更有帮手。
戏台搭在稻田的西北角,家属见面就在戏台左边。朱松叶和朱三桥心里忐忑不安但是又硬着头皮,从戏台两边快速走进去,
朱松叶先发现周班,他边喊“朱三桥”边走近周班:
“周班,有什么后事,快交代一下。”
朱松叶不管旁边的解放军,直接冲到周班前面。
解放军马上阻止他:
“你是什么人?。”
“我会去你家的,你放心。”
朱松叶继续说,解放军推他,推不动。
此时,朱三桥也赶到了,和解放军说道理来分散解放军注意力。
“下辈子都还不清你们人情,愿意出世到你们家做牛做马,感谢你们来安葬我。如果方便把坟头朝丽州方向,我的老家,如果愿意你就收养我的老婆赵雅芝。”周班见到朱松叶和朱三桥泣不成声又很感激,“三桥,代我谢谢你老婆,这些情我下辈子再还你了。”
周班紧紧握着他们俩的手,解放军不停盘问他们的身份,他们没有正面回答。
“你安心走,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凭你打过日本人,我都要安葬你,你放心。”
周班从身上拿出一块银元和一个信封交给朱松叶:
“银元你们留着,虽然不够你们安葬我,但是我没有别的东西,信拜托交给我妻子吧,你们真是好人,我快死了还遇到你们,你们这么有心来看我,我心里都不苦了。”
周班说完就跪在他们俩面前,久久不起来,仍凭解放军拖他都拖不动,解放军听清他们说话是交代后事,也就没有怎么阻止,只是不停催促他们快点。负责看押周班的三位解放军心肠比较好,让周班三人很感动。
朱三桥特意给周班卷了一支土烟,他们俩看他一口一口抽完。
最后,他们简单说了几句就退了出来。
解放军很快就开始清场。
朱三桥预感到周班死期快到了,一个会说话的大男人,等会就变成尸体躺在稻田的角落,那种世态炎凉、内心落寞的感觉就涌出来,平时有点冷漠的朱三桥,还是控制不了他那饱经沧桑的没有血色的脸庞,喉咙里突然哽咽着,一副强忍哭泣而让脸孔极度变形的表情,这一幕被朱松叶看在眼里。
朱松叶哀叹好几声:
“我们走吧。”
朱松叶拿起草席起身走了。
朱三桥也拿起了收尸的工具:
“我们就在路口吧,不要进去了。”朱三桥看看走前面的朱松叶,“难道要去看他活活被枪毙吗?”
“不要。”
朱松叶马上停下来,说真话,他心里害怕得很。自己认为很好的一个人被解放军枪毙,这是何等的失声裂肺。?
杉树林离路口有一段距离,路上出现了解放军押解着准备枪毙的人。
密密麻麻荷枪子弹的解放军和五花大绑三三两两即将被枪毙的人。
人,草芥都不如。
许多胆大的大人和好奇的小孩就跟在押解队伍后面,往杉树林方向赶。
等死。
这次,朱松叶真正体验到等活人死的感觉。
周班是等自己死,但是他们不是周班,不知道周班心里还想什么,但是他们俩是等周班死。
周班死了,他们把他的尸体抬回去,之后葬掉,其实周班不是这里人不是武义人,周班是丽州人,既然在武义被枪毙,所以死了随便葬哪里都可以的,但是他们却要把他抬回自己村庄的山上葬,他们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他们都这样想了,并且也这样做。
他们带了工具,收尸的,活生生的人,军人,国民党军人,家人等他回家的军人。
等待周班死的感觉很不舒服,两人内心矛盾,坐立不安,他们好像一秒一秒数着时间。
阳光下,丝毫没有风,连树叶都一动不动。时间就过得特别慢,感觉阳光晒到身上就特别热,他们在等,好像就是在等枪声,等待子弹穿过周班身体的枪声。
听到枪声,他们就可以过去了。
他们现在不愿意过去,是因为他们不想眼睁睁看着周班倒在地上,鲜血从身体里涌出来,人拼命挣扎,这场面太残忍了,善良的他们无法面对。
人不能掌握自己命运,这就是战争的结果。
公判的戏台前已经没有人,杉树林那边人也不多,许多人因为害怕看到血腥的场面退缩了,回头了。
天气很好,不是凄风苦雨,也没有乌鸦叫,一切都很现实,只有被枪毙人自己的家人才体验到阴阳两隔,哭天喊地。
“朱松叶,你想得通吗?一批人把一个人绑了,之后把他枪毙了。”
“想不通。凭什么要把一个打日本鬼子的人枪毙?”
“动物是为了吃另一种动物,所以大家围住抓捕,比如五、六只狼围住一只山羊,但是五、六狼不可能围住一只狼吧?”
“对啊,五、六只山羊也不可能围住一只山羊攻击一只山羊吧?只有人,五、六个人围住一个人,攻击一个人,绑架一个人,枪毙一个人,这真残忍啊,这世道。”
朱松叶突然聪明起来了。
突然传来“砰、砰、砰”的枪声,杉树林里几只被惊吓的鸟窜出来,各奔东西。
枪声不断,响了几十声。
“走吧。”
朱三桥站了起来。
朱松叶心里很害怕,他害怕的不是那十几个活人刚变成了尸体,而是害怕人怎么忍心拿着枪对另外陌生人“砰、砰、砰”地勾动扳机,让子弹从活人脑袋穿过,他害怕人居然那么残忍。
本来很平静的山村,因为解放或者因为换了另一个政府而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这种变化让村民感到无所适从。
下午,朱松叶和朱三桥把周班的尸体抬回到武义兰山村村口。
按照周班生前意愿,他们选择自己村对面的山背,因为只有这边山背,周班的坟头才会朝向丽州。
好心的汪瑞丽已经请本村木匠用旧木板简单地钉了一口棺材,略懂风水的朱三桥叫了几位朋友一起把周班尸体放进棺材里,抬到山上,因为周班是水川人,他就尽可能往靠近山顶的地方选了块墓地,这样周班就可以看得远些,毕竟,一位死在外乡的人,心还是想回归故里的,毕竟,他的根在那里,毕竟,那里是他落叶归根的地方,毕竟,那里有他的家人,否则,他会死不瞑目,灵魂总在流浪,无处安心。
第二天,朱松叶因为情绪低落,在家休息了一天。
第三天寅时,天还乌漆墨黑,他就动身了,他要翻山越岭去水川,尽快通知周班老婆赵雅芝。
朱松叶是一路打听才找到秀岭镇的,秀岭镇再沿仙溪旁的小路走,走了两刻钟,他就看见了水川村,这时都已经傍晚了,村庄的瓦背上正三三两两地飘浮着炊烟。
很快,全村就传遍了:周班被解放军枪毙了。
周班的干母亲姚凉月,周班的老婆赵雅芝,周班的干儿子林汉庭都哭作一团。
第二天,林汉庭大伯林轩台、二伯林甘泽陪同七十岁母亲姚凉月、弟妇赵雅芝、侄儿林汉庭,跟随朱松叶,一同去武义兰山村。
由于距离遥远,既然周班已经安葬了,他们一致觉得就葬在兰山村好了,等过些年,再把周班的遗骨接回丽州安葬。
至于周班的亲生父母,他们打算回去后,过些日子再去通知,当然,最迟,不超过冬至。
多年以后,赵雅芝嫁给朱松叶,偶尔也回来看看自己亲生的儿子林汉庭,林汉庭由奶奶姚凉月抚养。